柳宗元《晉問》簡論

孫曉梅

（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 蕪湖 241000）

柳宗元《晉問》簡論

孫曉梅

（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 蕪湖 241000）

《晉問》具有豐富真實的內容、深刻的思想內涵和高妙的藝術表現力，可謂“七體”成家之作。該文表現了柳宗元雄深雅健的文風，展現了其努力回歸漢文并超越漢文的成功。

《晉問》；柳宗元；“七體”

柳宗元貶居永州的十年，恰是其創作的高峰期。在那里，他不僅創作了“永州八記”這樣摹寫山水的超絕之作，還在友人吳武陵的支持和鼓勵下，創作了大量針砭時弊的政論文。吳武陵因得罪權貴李吉甫，于元和三年至元和七年（808年～812年）被流放永州，與被貶為永州司馬的柳宗元相遇。“兩人意氣相投，同游永州山水”，[1]并結為莫逆之交。[2]正是在吳武陵的督促和鼓勵之下，柳宗元完成了在禮部員外郎任上就開始寫作的批判“天人感應”論的名著——《貞符》，《晉問》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得以完成。

《晉問》以柳宗元家鄉晉地的山河物產、文公霸業和堯之遺風等七部分逐層遞進回答吳武陵之問，并借吳武陵之口道出“物為民用”的政治思想。晁無咎嘗取此文附續《楚辭》。其序曰：“枚乘《七發》蓋以微諷吳王濞毋反。《晉問》亦七，蓋效《七發》以諷時君薄事役隆德實云。”[3]晁無咎這段話點明了《晉問》的主旨以及其“七體”的行文特點。《晉問》雖不是以“七”命名，但在內容和體制上都直接模仿《七發》，與《七發》一脈相承，是典型的“七體”。章士釗在《柳文指要》中予以高度評價，認為“昔蘇子瞻論封建，謂子厚論出，而曹元首、陸機、劉頌等以及前后艱于屈指之諸家皆廢，惟吾于子厚《晉問》亦云然。”[4]確如其說，《晉問》吸收了前代“七體”的養分，在許多方面豐富和發展了“七體”，堪稱“七體”成家之作。

一、豐富而真實的晉地歷史地理文化內涵

《晉問》通篇皆為“吳子（吳武陵）”與“柳子（柳宗元）”的問答，柳宗元以雄深恣肆的筆力，極力渲染了晉地的歷史風物來回答吳武陵之問，雖然略帶夸張，但其依托有關歷史地理事實而來，因而蘊含著豐富的歷史地理文化內涵。

先唐的“七體”作品比較多，據郭建勛統計，遺存47篇，[5]其中多為殘篇或存目，完整的僅有10篇，分別是枚乘的《七發》、傅毅的《七激》、張衡的《七辨》、張協的《七命》、曹植的《七啟》、陸機的《七徵》、蕭統的《七契》、蕭綱的《七勵》、蕭子范的《七誘》和何遜的《七召》。這些作品都極盡想象之能事，虛構鋪陳，如《七發》虛構了極其奢華壯闊的音樂、飲食、車馬、宮苑、田獵、觀濤等情境，啟發楚太子樹立正確的人生態度。《七激》也是通過虛構人物玄通子與徒華公子的問答，由玄通子講述音樂、美食、車馬、校獵、宮苑、盛世等，激發徒華公子最終使其放棄歸隱。《七辨》則是七客各說一事，宮室之麗、滋味之麗、音樂之麗、女色之麗、輿服之麗、神仙之麗和明主盛世，亦皆為浮夸之物，并不具有真實性。其他“七體”文章也不外乎如此，其意義遠遠不能和《晉問》相比。

《晉問》全文分七個部分：一為晉之山河，表里險固；二為晉之冶金，兵甲刃利；三為晉之名馬，可佃可戎；四是晉之北山，其材可取；五是晉之河魚，可為偉觀；六乃晉之鹽寶，可以利民；七則先言文公霸業，繼以堯之遺風卒篇。每一部分，都以相關的歷史地理事實為依據展開鋪敘，如：“晉之故封，太行掎之，首陽起之，大陸靡之。”[2]作者用了四個動詞——“掎之”、“迤之”、“起之”、“靡之”形象地描述了山西高原東西南三面地形及河澤分布大致情況。接著作者又細說了晉地內部的地貌特征，指出霍山等山脈是“巍而高”，汾河等河谷平原是“呀而淵”。文中用夸張的語言指出在山西高原上巨大的斷層山脈中，有非常陡削的斷裂面，巖石裸露，形態奇特。黃河流經黃土高原，流水侵蝕疏松的黃土，形成混濁的泥流涌動，象煮沸的粥一樣，且落差較大，水勢驚險，阻礙東西交通。第二部分詳細地講述了晉地發達的冶金和兵器制造業。第三部分展示出晉地牧馬眾多及馴馬業的發達。第四部分介紹了晉西高原原始森林生長的地形氣候條件以及伐木工人砍伐和運送木材的情況。第五部分用夸張的手法介紹了黃河上捕魚業的手段多樣，顯示晉地漁業的發達。第六部分詳細敘述了鹽田的分布、曬鹽的過程、古代運輸池鹽的主要工具和池鹽供應地區的廣泛等，使我們對古代山西高原上的鹽業有較全面的認識。最后一部分講述了晉文公的霸業與堯之遺風。柳宗元作為晉人，用飽含熱情的筆墨，華麗的詞藻和夸張的語言講述了晉地豐富的地理資源和富饒的物產，贊頌了輝煌的文公霸業以及優良的唐堯遺風，使全文洋溢著一股強烈的自豪之感。

二、期待大唐中興與渴望物為世用的思想意蘊

柳宗元被貶永州期間，也是他思想成熟的時期。《晉問》中蘊含了柳宗元深刻的政治、軍事、經濟思想和理念。

文章的第一部，柳宗元借吳武陵之言，闡明了自然條件之“豐厚險固”與國家興亡沒有必然的因果聯系：“先生之言豐厚險固，誠晉之美矣，然晉人之言表里山河者，備敗而已，非以為榮觀顯大也，吳起所謂在德不在險。”[2]據《史記》載：“魏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6]柳宗元在此微諷國君不要單純依仗山河險固，為政在德不在險。第二部分在講述了晉地堅甲利刃之后，指出“師直為壯，曲為老”，即是說軍隊師出有名就可以理直氣壯，反之士氣不盛。柳宗元認為戰爭的勝負并不取決于兵器的堅利與否。第三部分，舉《左傳·昭公四年》司馬侯之言，寫晉地馬匹雖“以佃以戎，獸獲敵摧”，然“恃險于馬，不可以為固也”。[7]第四部分柳宗元又借吳子之口說出“君子患無德，不患無土；患無土，不患無人；患無人，不患無宮室；患無宮室，不患材之不己有”的民本思想。第四和第五部分在講述晉地的魚鹽時，提出了頗有見地的“民利”的經濟思想。所謂“民利”，即讓百姓“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己，百貨通行而不知所自來，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賦力”的民自利的觀點。最后一部分柳宗元在講述晉文公的霸業與唐堯遺風時，傾注了自己滿腔的政治熱情與抱負。“彼霸者之為心也，引大利以自向，而摟他人之力以為固，而民乃后焉。”[2]他認為，晉文公不是真正地為民謀利。晉地曾是“堯之所理”，因而保留了“儉嗇”、“溫恭克讓之德”，“好謀而深”、“和而不怒”，“憂思而畏禍，有無為、不言、垂衣裳之化”的堯之遺風。柳宗元通過吳子之口，高度贊揚了這種傳統民風，認為“美矣善矣，其謬有加矣”，“夫儉則人用足而不淫，讓則遵分而進善，其道不斗；謀則通于遠而周于事；和則仁之質；戒則義之實；恬以愉則安而久于其道也”的治國思想。最后點出了本文的寫作意圖，即“今主上方致太平，動以堯為準，先生之言，道之奧者，若果有貢于上，則吾知其易易焉也。舉晉國之風以一諸天下，如斯而已矣。”[2]唐憲宗繼位以后，動輒以堯作為自己言行的準繩，而事實上他的所作所為遠非如此，而《晉問》就是柳宗元用微言以諷憲宗，希望他有所省悟和作為。

唐前“七體”大致分為“招隱”與“問疾”兩類。《七發》是用吳客問疾的方式，通過互相問答，微諷貴族沉溺于安逸享樂之中，作品的主旨是對貴族子弟的勸誡和諷刺。像《七發》這類主客問疾解疑題材的“七體”作品，我們稱之為“問疾”類。曹植的《七啟》以“玄微子隱居，鏡機子聞而往來勸說”為立意，以美食、麗服、田獵、宮室、女色、仁義之士等來規勸玄微子，使其“身輕若飛”并“愿反初服”。此類以“勸人入世”立意的“七體”作品稱作“招隱”類。

“問疾”類題材的“七體”，后世創作不多，從現存的完篇和佚文來看，只有劉世廣殘存的《七興》和崔琦《七蠲》繼承了《七發》的傳統。其他“七體”作品的主題幾乎皆為“招隱”，多以歌頌當世政治清明來歸勸有意歸隱之人，如張衡的《七辨》、張協的《七命》、曹植的《七啟》、陸機的《七徵》、蕭統的《七契》、蕭綱《七勵》和蕭子范的《七誘》。另外，傅毅的《七激》與何遜的《七召》，雖也談“問疾”，但其主旨依然是“勸人入世”。

晉地是唐王朝的發源地，柳宗元對晉地傳統民風的肯定，正是對李唐發源地的熱情贊美，也是對大唐帝國的盛贊。柳宗元在這里傾注了自己滿腔的政治熱情，不僅表明了他對大唐王朝的忠心與誓為此效力的決心，還隱含著渴盼被起用的期待，因而《晉問》也是柳宗元表達自己身在荒野、心存魏闕的繾綣用世之心的傳聲筒。

三、卓越高妙的的藝術表現力

《晉問》在創作上吸收了前代“七體”藝術手法，在具體創作中又有所創新。

首先，柳宗元在《晉問》中展現了其卓越的場景描寫技巧及其表現力。如：

其高壯，則騰突撐拒。聱岈郁怒，若熊羆之咆、虎豹之嗥，終古而不去；攫秦搏齊，當者失據，燕狄惴怯，若卵就壓，振振業業，覷關蹀戶，惕若仆妾。其按衍則平盈旋緣，紆徐夷延，若飛之翔舞……[2]

這段對晉地地貌特征的描寫，運用了夸張和比擬的修辭手法，將高壯的山峰與復雜多變的地貌形象生動的展示了出來，可謂極具生動性。再如：

乍進乍止，乍伏乍起，乍奔乍躓。若江、漢之水，疾風驅濤，擊山蕩壑，云沸而不止。群飲源槁，回食野赭，浴川蹙浪，噴震播灑，潰潰焉若海神駕雪而來下。觀其四散惝怳，開合萬狀，喜者鵲厲，怒者人搏，決然坌躍，千里相角。風鬃霧鬣，劚山抉壑，耳搖層云，腹捎眾木，寂寥遠游，不夕而復。攫地跳梁，堅骨蘭筋，交頸互嚙，斗目相馴，聚溲更噓，昂首張龂。[2]

這一段描摹了馬群生活形態，將馬群的集體行進比作江漢之水，如“疾風驅濤，擊山蕩壑，云沸而不止”，景象壯闊異常，場景描寫可以說是《晉問》的一個特別精彩之處。之前的“七體”作品多為刻畫虛幻之物，很少有細致的描摹現實，而《晉問》大量描摹現實風物，狀難寫之物如在眼前，表現出了其非同尋常的表現力。

其次，《晉問》在“七體”發展史上有許多首創之舉，對現實地理歷史資源題材的開掘便是其一。先前的“七體”作品中講述的內容，皆沒有涉及地理歷史題材，而大都是虛構的宮室、音樂、美色、佳肴等缺少真實之感的內容，更是極少涉及到地方風土人物。柳宗元在《晉問》中率先運用地理歷史題材，展示了晉地的風土人情，更增加了其實用性。可以說，柳宗元的《晉問》開創了“七體”新的題材——圖經地志式的都邑風土題材。[8]

《晉問》在結構上增多了問者的部分，使其不再是單一的否定對答者的觀點，而是說明一個觀點并不斷提出新問題的思路。《晉問》亦是一個龐大的信息庫。在文中，問對的每一層都是一個新觀點的提出，而非單純的否定。同時，每一層的否定都引經據典，點明一個觀點。這與其他“七體”作品相比，在信息含量上大大增加。此外，《晉問》與其他“七體”作品相比，直接在文末提出自己的觀點，一改對答者提出觀點的傳統，由問者吳子點出主旨。這種更加直接地表述思想的方式，是《晉問》在創作體制上對“七體”的創新。

縱觀“七體”的發展史，我們可以看到《晉問》從外在的藝術形式到內在題材內容和思想主旨，都對前代“七體”作品進行了批判性繼承，開創了“七體”新的題材，掃除了“七體”作品嚴重脫離實際生活的弊端，重塑了其諷諫的現實意義，使“七體”的發展走向了新的方向。

[1]（后晉）劉 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唐）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1979.

[3]（清）張玉書.佩文韻府[C].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章士釗.柳文指要[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0.

[5]郭建勛.七體的形成發展及其文體特征[J].北京大學學報（哲科版），2007（5）：53－59.

[6]（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5.

[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8]孫津華.“七體”題材的突破與創新———唐后“七體”創作管窺[J].中國韻文學刊，2008（12）：47－51.

〔編輯 裴興榮〕

On Liu Zongyuan's"Jin W en"

SUN Xiao-mei
（Chinese Poetry Research Center，Anhui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241000）

"Jin W en"'s full and ture contents，deep thought intention and its framed artistic expression all have great impact on the"Qiti".Itmakes the development of the"Qiti"trend to a new direction.It can be referred to the Masterpiece of the"Qiti"."Jin W en"illustrates the forceful and elegance writing style of Liu Zongyuan.It shows that Liu had gotten remarkable success in his recurrence and surpassing of Han dynasty literature.

"Jin W en"；Liu zong－yuan；"Qiti"

I207.62

A

1674-0882（2011）04-0042-03

2011-06-19

孫曉梅（1987-），女，山東安丘人，在讀碩士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