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們到美國北方康尼迪格州去辦事,然后繞道去了一個小山村庫布魯克。我們是去看庫布魯克公共墓園。凱靈頓家的家族墓地里,埋葬著一百多年前留美的一位中國人。凱靈頓家在幾十年前就離開了這個山村,不知散落何地,村人還是把他們家的墓地照顧得非常好。這位中國人的墓碑就和他家兄弟姐妹的墓碑并列著,唯一的區別是,墓碑有一面刻著中國字。
庫布魯克的公共墓園在一個緩坡上,坡下是一條溪流。在夏日陽光下,讀著這個寧靜墓園的一個個墓碑,我們注意到,在有些墓碑前,有一面小小的國旗,大部分的墓碑則沒有。這小小的國旗是插在一塊金屬牌子后面的專門鈕洞里,金屬牌本身的鐵桿可以插入地面固定。金屬標牌的花紋和文字,表明這一紀念組織的名號。當年收留中國人的凱靈頓家,就有一位長子,墓碑前有這樣的金屬標牌和國旗。
原來,這些有金屬標牌和國旗的墓碑下,埋葬著在戰爭中為國犧牲的人,或者是曾經參軍打過仗的人。這是一種榮譽,一種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的榮譽。
美國人把為國打仗看得非常重。任何一個曾經上過戰場,為國家冒過生命危險的人,都可以永遠被人稱之為“英雄”。這種榮譽重到如此地步,可以和生命本身相比。若被人指責盜用這種榮譽,就是一種奇恥大辱。十年前,美國一位海軍部長由于《新聞周刊》調查他佩戴過的、專授于英勇作戰的一種獎章,質疑他其實沒有參加過實戰,他為此羞憤吞槍自殺。可見真正投入戰場作戰過的人,在大家心目中是什么位置。
凱靈頓家的長子,一位耶魯畢業生,參加了南北戰爭,在戰爭結束前一個月,犧牲在南方佛羅里達。他那件胸口有彈洞的軍服,現在還掛在山村博物館的玻璃柜子里,已經一個半世紀了。在他的墓碑前,這一百多年來,每逢節日,總是插著國旗。
在庫布魯克山村的墓園里,我逐個看著那些金屬標牌和國旗,讀著墓碑上的文字,突然意識到一個細節,我發現北方的墓園和美國南方的小鎮墓園有一個不同。南方墓園也是一樣的墓碑,一樣有金屬標牌,一樣插著小旗,可是,北方墓園插的是一色的美國國旗,而南方墓園里,那些犧牲在南北戰爭中的人,墓碑前插的是南軍軍旗,也就是北方的聯邦政府視之為叛軍的軍旗。
在南方小鎮上,有叫做“南軍女兒”的組織,一百多年來維持這樣的紀念。南軍犧牲的將士,當然也是為國捐軀。曾經上過戰場的南軍士兵,當然也是為了家園才冒著生命的危險,他們理當被子孫后代紀念,在他們的墓碑前,理當有一塊金屬標牌,有一面旗幟,以表彰他們的英雄行為,紀念他們為家園為社區作出的犧牲。而他們的墓碑前,不插國旗而插南軍軍旗,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那時候的北方聯邦軍隊,是他們為之流血戰斗的敵軍。南北之爭,是一個半世紀前的政治紛爭,而捐軀者,不論南北,一樣為后人所紀念。這是一種人之常情。人之常情高于政治紛爭。
就是這樣簡單明了的常識,讓美國人不論南北東西,每個小鎮的墓園里,都有這樣的金屬標牌,都有墓碑前的小旗。為國家為社區冒過生命危險的流血犧牲的人,不論是在哪個年代,不論是哪場戰爭,還有犧牲在和平年代的警察或消防員,在后人心目中,都是英雄,都有特殊的榮譽。
我不由得想,在60年前的世界大戰中,為了不亡國,我們中國人作出了怎樣的犧牲。有多少人死在戰場上,他們尸骨何在?我們到什么地方去為他們插一面小旗,告慰英魂?我們活下來的人,有沒有忘記他們?抗日戰爭中,我國犧牲的少將以上軍官超過兩百人,在世界民主陣營中位居第一。其中,有百分之十的將軍是為戰事失利而自殺成仁的,其慘烈位居世界第一。其中,有44位將軍是親自和日軍搏殺而犧牲在戰場上,其英勇悲壯位居世界第一。如今,我們何處祭將軍?
記憶的深度是一個民族在集體意識上的深度;一個民族的記憶應該是沒有死角的,記憶的不完整是民族性格的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