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是有許許多多困惑的。
其中,我覺得說話的困惑尤其讓人無奈。
從一出生開始,哪家的孩子提早說話了,似乎總比晚一些時候說話的孩子要聰明許多,大人臉上滿是得意,仿佛龍子鳳女非自己的孩子莫屬。
漸漸長大,孩子說話不費力了,這時候大人們的各種禁忌、限制就紛至沓來,譬如“這不能說!”“那不能說!”“別瞎說!”“不許胡說八道!”
……
其實,從孩子口里出來的大多是原原本本的實話,所謂“童言無忌”是也。
榮格在《文學與心理學》中這樣寫道:固執地挽留的過去,也即童年時對世界的初始感受是人的天性之一。
在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裝》里,那位皇帝以及他的隨從們刻意地沉浸在謊言的幽默中,煞有介事地展示他實則一無所掛的新裝。
在那一刻,皇帝相信:他身邊匯集了無數智慧和忠誠的臣屬,因為他身上穿著的是只有他們才能看得見的新衣服。
偏偏這樣滑稽的場面,被童言無忌的孩子,用那一聲叫喊揭穿了。
于是,在小孩子坦率、無忌的指證下,成人因為恐懼所集體編制的謊言,馬上分崩離析。
我以為,以孩子的思維方式看,人長了嘴巴,不就是說話的嗎?
再說,你當媽的明明說過:“奶奶是老不死的”,這能是瞎說嗎?
你當爸爸的,明明少給人家一元錢,這能是亂說嗎?
孩子一旦較真起來,大人們就用“這是秘密”來搪塞。
“什么叫秘密呢?”孩子打破沙鍋問到底。
“秘密就是不能說出來!”大人繼續欺騙著。
“不能說出來,那要‘秘密’干什么呢?”孩子依然窮追不舍。
“要秘密就是擱在我們心里。”大人無可奈何地說。
……
你會發現,你一生每個階段都會被說話的各種禁忌、限制所困惑著,總是有人提醒著你“這話不能跟外人說”,“這話不準在學校里說”,“這話在班級里不能說”, “這話不能跟你的班主任和科任老師說”……
那意思就是,張三不能說,李四不能說,王二麻子也不能說!
這當中,似乎沒有人深究那些不能說的話是真話還是假話,是謠言還是美言。
當你認識到說話有如此多的禁忌和限制后,那還有什么話可說呢?
我們可選擇的只能是——廢話。
那么,到底是誰騙了我們?
我多次想,我們在童年、少年的時候,是否敢在大人們集體編制的謊言面前,大聲地喊出《皇帝的新裝》里的那個孩子喊出的那樣一句話來。
如果,我們當時也敢,為什么今天我們仍然不能喊出身邊的謊言?
回憶童年、少年時期說的話,大概只有紊亂的情緒,無盡的痛苦。
我們這個有著五千年文明的大中國,成人們往往最容易聯合起來,一起在維護公眾禁忌的默契下,扼殺兒童說真話的天性。
由此也明白了,作家劉震云為什么要用那么哆嗦、嘮叨的語言去描述他的“故鄉面和花朵”。也就忽然被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的那段話深深地感動,他這樣寫大人將他送到私塾去讀書時的心情:“我不知道為什么家里的人要將我送到書塾里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了下來罷……”
我們無法選擇什么,于是在大人們的指令和強迫下,違心去做我們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說話,當然應該是說原原本本的實話。
然而,即便你說了這樣的實話,也總還是有人在提醒你“這話說得不漂亮”,“這話說得沒水平”,“這話說得沒技巧”,“這話說得不婉轉” ……
直到你把實話說得一點不像實話了,甚至把真話弄得跟假話似的,也還是能聽到這樣的評議:“那話語調太平了,沒有氣勢”,“那話體現不了什么精神”,“你的文筆太過平實,不犀利,不新銳” ……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你將如何是好?
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安徒生的童話《皇帝的新裝》了不得,一下子讓人分辨出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大人的和孩子的。
當我們被說話的困惑弄得暈頭轉向、神經麻木之際,是否該回過頭來,放棄偽裝,誠實地向孩子們學點什么呢?
我即將步入青年的行列,追問我們童年、少年時期喪失的話語權,就是重溫歲月難再的苦痛,以及那已經消逝了的對世界的最初的感受。
劉震云還說過,追憶童言無忌的時光,就是在重溫那“絕望而刺心的美麗”。
時間的嚴酷性之一,就是它會順著自己的預定軌道碾碎一切關于人被異化和扭曲的式微的細節。
童言無忌道出了最淺顯的真理,使皇帝的新裝式的愚民邏輯走到了盡頭。
然而,時間的另一重含義也就是,一切暫時被揭穿的騙技也會翻新花樣重新泛起,今天身受著世紀之痛的我們,是否還能再追憶童年的那一刻,追回我們對外界的最初的感受?
這是一篇以思想觸及人生現實、思考不乏深刻為亮點的文章。生活中,孩子無所顧忌地說話,少年開始逐漸少了許多話,到了成人世界,便常分不清哪是真話哪是假話了,諸如此類的現象,被作者發現了,并寫出來,這是值得肯定的。文章分析了人之所以不說真話了,是因為成人的“教誨”。那成人又何以要教孩子不說真話呢?成人又為什么說話真真假假、難以捉摸呢?作者沒有深追下去,這便是這篇作文的一個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