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小子白加爵殿試被點為狀元,不僅在翰林院供職,還被皇帝招為東床快婿,喜事一件接一件,白加爵卻高興不起來。為什么?因為他的母親蘭氏說過,兒子功成名就之日,就是自己改嫁之時。如果母親真的再婚,讓狀元的臉上如何掛得住?
新婚三日,白加爵就提出要回家省親,探望母親。皇帝本想讓女婿度完蜜月再走,可又不忍心拂了當(dāng)兒子的一片孝心,只能放行。行前,皇帝丈人設(shè)宴為駙馬餞行,翁婿頻頻舉杯,開懷暢飲。喝到動情處,皇帝說:“回去代我問候你的母親。我那親家母,她可一向安好?”
提到母親,白加爵又是落淚又是嘆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皇帝見狀忙問:“賢婿這是怎么了?難道你母親她……”白加爵知道自己的失態(tài)讓岳父產(chǎn)生了誤會,忙抹去眼淚說:“謝父皇的問候。我母親今年才四十掛零,身體健壯,一向安好。”皇帝問:“那你為何滿眼熱淚,面有難言之色?”白加爵嘆了一聲:“不過是想到母親熬兒守寡,實在不易。”
說起來,白加爵的母親蘭氏可真是個苦命之人。出嫁不到一年,正是身懷六甲的時候,丈夫突然暴病身亡。好多人都勸她趁早改嫁,她卻要等到孩子降世以后再說,如果是個男嬰,把丈夫的骨血留在白家,也不枉夫妻一場。待到十月分娩,果然是個男嬰。而這時的蘭氏卻又閉口不提改嫁之事,甚至誰提改嫁她就跟誰急。她要把兒子撫育成人,延續(xù)丈夫的一脈香火。
白加爵到了啟蒙的年齡,蘭氏請不起先生,只能把兒子送往學(xué)館就讀,而最近的學(xué)館也在十里開外的鄰村。沒辦法,她只好在鄰村租了間房子安了一個臨時的家。這樣,兒子入學(xué)讀書是方便了,可她自己卻要來往奔波于老家與鄰村之間,耕種那二畝土地。蘭氏的父親是個秀才,蘭氏的肚子里也有一些墨水。她白天忙活莊稼,晚上輔導(dǎo)兒子自習(xí),因此白加爵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兒子漸漸長大,卻被村里的不良少年勾引,背著母親耍狗斗雞。蘭氏知道以后,又毅然把家搬到了鎮(zhèn)上,二畝土地租給別人耕種,收入自然少了許多,只好日日飛針走線,做些女紅補貼家用。日子雖然清苦,卻讓兒子換了環(huán)境,能夠安心讀書了。后來白加爵成了廩生,國家供給一份幾糧,食宿都在縣學(xué),蘭氏才重新搬回老家居住。母親此舉雖說比不上孟母的三遷,但是兩次搬家也付出了很多艱辛。想到這些,白加爵怎么能不潸然淚下?
白加爵也爭氣,中了秀才沒幾年,鄉(xiāng)試又中了舉人,看那樣子考中進士也是十拿九穩(wěn)。離家進京參加會試的晚上,蘭氏給兒子整好行裝以后,開誠布公地和兒子談了一次話。蘭氏說,自己從十八歲開始守寡,至今已經(jīng)守了二十二年了。兒子今年二十二歲,眼見學(xué)業(yè)有成,馬上就要入仕為官了,作為妻子,蘭氏對得起丈夫;作為母親,蘭氏對得起兒子。既然對誰都不愧不欠,蘭氏也不能對不住自己,她要再婚改嫁,重新安排自己后半輩子的生活。
白加爵當(dāng)即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在蘭氏腳下:“娘,你二十二年守身如玉,怎么突然起了這個念頭?”
蘭氏平靜地說:“其實這個念頭早就在我心里了,只是過去時機來到,沒有說起,是怕你承受不了,影響了學(xué)業(yè)。”
白加爵說:“娘如果這樣說,我就不去京城參加會試了。只要娘肯守在家里,一個進士有什么稀罕!”
蘭氏不動聲色,緩緩地說:“不考進士,你還是個舉人。國家對于舉人也是要授予官職的,或者縣令或者教諭,總不會讓你在家賦閑。娘的主意已定,而且連人選都已經(jīng)有了,就是多年為咱家看護這老屋的光棍漢子孟德。所以你也不用軟磨硬泡,還是馬上進京,求一個更好的前程。”
白加爵知道娘足一個有主見的人,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急切中很難勸她回心轉(zhuǎn)意。而在自己的心中,自然也舍不得放下功名二字。沒辦法,只好含淚和娘作別……
娘含辛茹苦,教子成才,這些艱辛和美德,是可以向岳父訴說的。可娘要改嫁,當(dāng)兒子的又試圖回去阻止娘的改嫁,如此家丑卻不好張揚,更不好對皇帝開口。白加爵吞吐了半天,突然想出一個主意:何不借岳父之手,阻止母親改嫁呢?想到這里,白加爵說:“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道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皇帝說:“翁婿猶如父子,有什么不當(dāng)講的?”
白加爵說:“我想討父皇一幅墨寶,上書‘德配孟母’四字,以示對我娘的嘉許和安慰。”
皇帝呵呵一笑:“為了兒子學(xué)有所成,孟母三遷,你娘兩遷,德行堪比孟母!別說送她一幅字,就是給她建個教子有方的功德牌坊也是應(yīng)該的。來,喝酒,喝過以后我就書寫。”
皇帝的墨寶就是圣旨,既然皇帝夸你“德配孟母”,把你樹為世人的楷模,娘,你還怎么改嫁!白加爵心里高興,和岳父大人連碰了幾杯。
誰知道皇帝不勝酒力,幾杯下肚就有些頭重腳輕,被公主和皇后扶進臥房安歇,哪里還能揮毫潑墨?白加爵后悔不迭,馬上就要上路,這可如何是好?公主發(fā)話了,你只管回去省親就是。俗話說君無戲言,不就是“德配孟母”幾個字嗎,等父親酒醒以后再寫不遲,然后把他的御筆墨寶用五百里加急傳送,只怕比你還要先到家里。白加爵轉(zhuǎn)憂為喜,一掃愁容,滿面春風(fēng)地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程。
白加爵此番出行,自然是今非昔比,他有新科狀元的頭銜,更有皇家駙馬的身份,走州過縣,都有地方官員迎來送往,設(shè)宴招待。白加爵估計皇帝的御筆題字已經(jīng)送到家中,成功阻止了母親改嫁再婚,所以也不急著趕路,遇有山清水秀的州縣,都要流連兩天。因此這一趟行程雖有車馬伺候,卻和他當(dāng)初騎著毛驢進京趕考所用的時間竟是一樣,整整走了三十天。
白加爵終于到家了。好像是知道他這個新科狀元、皇家駙馬今天要回來,家里張燈結(jié)彩,喜樂高奏,人來人往,一派喜慶氣象。白加爵壓不住滿臉得意之色,心中叫道:這就叫子榮母貴!我的親娘,別說皇帝的御筆題字了,單是有了狀元兒子的這份體面,你也不會再提改嫁二字了!
料不到的是,走進堂屋,白加爵卻傻了眼:母親蘭氏一身新娘打扮,和一個新郎裝束的中年漢子站在一起,正在接受親友們的祝賀!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蘭氏看見兒子,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指著新郎介紹說:“我兒,這就是咱們村上你孟德叔,現(xiàn)在你該改口叫他繼父了!”
這么說母親到底改嫁了。白加爵知道,二婚不比頭婚,再醮的婦人都是悄沒聲兒地去男家了事,沒有扯旗放炮大操大辦的。可母親不僅改嫁,還大張旗鼓地把那個什么孟德給“娶”過來,真是不給兒子留面子。白加爵嘆口氣,叫道:“娘,接到皇帝的御筆墨寶了嗎?”
蘭氏連連點頭:“接到了,早就接到了!”
白加爵問:“娘,皇帝的旨意你也不聽嗎?”
蘭氏把兒子拉到院外,指著門樓上的橫匾說:“娘怎么敢不聽皇帝的?你瞧瞧,娘這是奉旨改嫁,也就是御嫁呀!本來,娘為你操了二十二年的心,這次也想讓你為娘出一回力的,可久等不見你回來,娘只好自己操辦了。”
白加爵再一次傻了眼:橫匾上的字的確是皇帝的手跡,也就是說娘把皇帝的御筆制作成橫匾,高高地懸在了門樓上,四個字一個不少,只是字的位置變了,成了“母配孟德”!而且誤打誤撞,娘的意中人名字就叫個孟德。皇帝讓娘配孟德,自然是誰也不能阻攔了。可是,皇帝答應(yīng)題寫的是“德配孟母”,結(jié)果怎么會寫成這個樣子?難道皇帝一直酒醉未醒嗎?唉,岳父大人,你這不是亂點鴛鴦譜,醉嫁親家母嘛。
白加爵知道君無戲言,即便皇帝寫錯了,那也是圣旨,也只能將錯就錯。母親奉旨改嫁,地方官員都送來了賀禮,做兒子的豈能袖手旁觀?白加爵只好強壓滿肚子的不快,努力擠出一些笑容,擔(dān)起東家的責(zé)任,安排宴席,接待賓客。
母親心滿意足地改嫁了,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多歲。白加爵卻無法接受繼父的存在,只小住了兩天,就匆匆地踏上了歸途。
回到京城,岳父家自然要為白加爵接風(fēng)洗塵。皇帝端起酒杯說:“賢婿,來,這第一杯酒祝你母親新婚愉快!”
白加爵一怔:“你也知道我娘改嫁之事?這么說,那幅墨寶不是你在酒醉未醒之時把‘德配孟母’四個字寫顛倒了?”
皇帝哈哈大笑:“朕要執(zhí)掌朝政,怎么會輕易醉酒!不就區(qū)區(qū)四個字嗎?怎么會寫顛倒!”皇帝告訴他,餞行那天見他言語支吾,也不便細問。回到后房詢問公主,才知道他白加爵是要回家阻止母親改嫁。其實,老人再婚實屬正常,為什么要去阻攔?何況蘭氏的年齡并不是很大,何況蘭氏早對兒子的今后作了周到的安排。
皇帝滿飲了一杯酒,推心置腹地說:“如果沒有我的所謂御筆批示,這個事情大致會有兩種結(jié)果:你母親強嫁,你們母子反目;你母親委曲求全,郁郁而終。不管是哪種結(jié)果,都會讓你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賢婿,你已經(jīng)踏入了仕途,今后或許還要做更大的官,你要記住,只有能夠體諒他人,才能做一個親民之官,只有親民之官,才能有所建樹!”
皇帝御嫁親家母,原來包含這樣一片用心!白加爵也滿飲一杯,說:“謝謝父皇指點,小婿今后定會做一個好人、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