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水師冤屈探微

工資單與戰斗力的“關系”

作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支有國家編制的近代海軍，北洋海軍的方方面面都會成為某些“揭秘者”窺探的“寶庫”，揭秘的結果五花八門，其中有一篇名曰《高薪養兵，北洋海軍官兵的“工資單”》（以下簡稱《工資單》）的文章頗有代表性，該文作者對照著《北洋水師章程》中拉出的一長串北洋海軍各級官佐兵士的工資單發表了一通高論，結合甲午海戰的結果，得出的結論是：花錢（高薪）是買不來一支戰斗力強的軍隊的。

從字面上來分析：花錢確實買不來一支戰斗力強的軍隊。但是，凡事都要講究一個理由充分，哪怕是證明千古鐵律，所提的理由也必須站得住腳。那么，筆者來瞧瞧那位作者為了證明鐵律，是怎么找理由的吧。

首先，《工資單》是這么敘述為什么那么多人踴躍報名參加北洋水師的：

北洋海軍成立的時候，李鴻章還比較擔心兵源，怕沒有人愿意當海軍。

為什么呢？

因為，中國還處于傳統的農耕社會時期，種地是中國人最本分的事情。即便是當兵，也要當在陸地上作戰的陸軍，站在地面上，心里踏實。李鴻章說：“慮左帥在甘，諸將不愿西行之情見于北洋?！?/p>

擔心出現當年像左宗棠率軍到西北時，官兵怕苦而不愿意西行的情況在北洋海軍發生。

可是，沒有想到，北洋海軍成立不久，不僅李鴻章擔心的情況沒有發生，而且還麻煩了，許多綠營兵，甚至八旗子弟，也紛紛要求到北洋當兵。為了能當上北洋的兵，他們甚至不惜請客送禮，用現代的漢語叫“走兵門”，當時叫“內有門馬”。

真是怪了！李鴻章聞報后，又喜又驚。喜的是不愁沒有兵源了，驚的是還是沒有明白，怎么有這么多人來爭著搶著當海軍？

其實，這個問號的答案就在李鴻章自己那里——北洋海軍的薪水高！

這段話為我們描述了這么一個場景：一幫子綠營兵、甚至八旗子弟為了北洋水師開出的那份高工資，削尖了腦袋、哭著喊著要加入這支部隊、不惜為此請客送禮，可是問題也出來了：在北洋水師“征兵辦”的門前，可能出現來自八旗的“巴圖魯”和綠營的“丘八”們擠破門檻要報名的景象么？

八旗和綠營的“心愿”

要回答這個問題，先要明白清軍當時的組織構成和相互之間的關系。

當時清軍的正規軍編制分兩大部分，其一是被統治者視為根本的八旗兵，剩下的就是由漢軍構成的綠營兵，這兩類武裝力量共同構成了當時清朝正規國防軍的基干力量。這兩支部隊可謂是職業化軍隊，從軍官到士兵都可以實行“世襲制”，也就是說，父輩年邁不能再戰的時候，子輩可以“子承父業”、頂了老子退役留下的缺額繼續服役、拿軍餉、領俸米。放到現在，就是十足的終身制“鐵飯碗”，一輩子都不用擔心吃飯的問題。更有甚者，擔負地方守備任務的綠營兵就把一家老小都安頓在守備處附近，每到日出三竿的時候扛著刀槍出門去上崗，到日落時分就拖著“家伙”回家，摟著老婆、抱著孩子一起熱炕頭，真正做到了按點上班、到點下班，當兵成了徹頭徹尾的“職業”。

而當時的中國獨立于八旗綠營體制之外，還有一支由團練演化而來的武裝力量——勇營。在太平天國、捻軍肆虐中國南北的時候，八旗綠營已然不堪使用，清政府不得已打發京官（比如曾國藩、呂賢基、李文安）回鄉辦團練以抗發捻。自曾國藩的湘軍成軍之始，勇營這種地方武裝力量就開始自覺不自覺地履行起“國防軍”的重擔大梁來。

雖然從十九世紀中后期開始，勇營就成了大清帝國國防實質上的主體和柱石，可受到的對待比起八旗綠營來無異于“后娘養的”。如果將八旗綠營比作是和國家簽了終身合同的正式工的話，那勇營就是無合同無保障的臨時工。危急時刻需要招募勇營的時候，國家只是給部隊編制和政策，但是根本不負擔勇營的軍餉和福利，一旦亂事畢了，那么臨時組建的應急部隊自然是首當其沖要裁撤的對象，原因再明顯不過，勇營沒有正式的編制，不是“鐵飯碗”，而是百分之百的“泥飯碗”，朝廷是說裁撤就能裁撤的。

但是當國家不肯給正式編制卻需要繼續為國出力的“炮灰”的時候，惟一能吸引壯丁加入勇營的就是比綠營和八旗高的“工資待遇”了（試想：如果沒有比一般“正式工”高的工資，有誰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為朝廷賣命，賣完還要面臨被裁撤的厄運，一分錢的補償都拿不到，回家繼續當窮光蛋，恐怕沒有人愿意當這樣的傻子）。就好像改革開放初期，個體戶每月賺的一般都比國企職工高，可是卻沒有國企職工那樣的終身勞保。這就是為什么勇營的工資待遇要高于綠營的原因。說到這里，所謂北洋水師的工資為何高于八旗綠營的根源就出來了——因為北洋海軍的編制屬于勇營，在被稱作“北洋水師”的時候，工資和日常運作經費一直是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負責籌措的，而直到1888年正式成軍，改稱北洋海軍、成為The Chinese Empiree Navy“大清帝國海軍”的時候，北洋海軍的工資待遇才由《北洋海軍章程》以書面的形式固定了下來。

那“八旗綠營兵削尖腦袋、不惜請客送禮要加入北洋海軍”可能存在嗎？

海軍高薪的“奧秘”

首先筆者可以非?？隙ǖ貙似熳拥芴蕹诒毖蠛＼娭饬?，且不說八旗和勇營是兩支沒有任何交集的軍事群體，八旗子弟不動不干都有“旗餉”可拿，又何必去海軍受那份風吹雨淋、波濤洶涌的“考驗”（說得難聽點就是“受洋罪”）？而稱為民夫比稱為士兵更加確切的綠營丘八們又如何受得了大海的考驗呢？

接下來《工資單》以《北洋海軍章程》上規定的北洋海軍官兵的工資待遇和綠營官兵及普通中國人的收入作對比，借以證明北洋海軍是在“高薪養兵”。這樣的對比不甚客觀、也不甚公平，更有明顯的邏輯錯誤。

首先，不能將海軍的工資與陸軍的工資作對比。眾所周知，海軍是高技術性兵種，軍艦上的每一個崗位都需要一定的技術要求，所以海軍的征兵絕不能像陸軍那樣到某個村，在一幫為肚皮發愁卻惟獨不缺力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壯丁里挑出一撥四肢最發達的就算交差了事那么簡單的了，如果將陸軍征兵比作征普通民工，那么海軍征兵就是招技術工了，既然需要“技術工”，當然就不能用普通“民工”的工資來打發；其次，與陸軍相比，十九世紀的海軍算得上是“高危軍種”，在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中，軍艦就如同一葉小小的扁舟，出入于驚濤駭浪之中，水兵們每天要忍受著暈船的痛苦同大海搏斗，惡心嘔吐是家常便飯，單調和枯燥常伴左右，一旦遇到暴風之類的災害性天氣，還有性命之憂（海上的風暴可不溫柔，吞沒一艘軍艦跟嗑一顆瓜子那么簡單，一旦被大海吞沒，那可就尸骨無存了）。這需要軍艦全體水兵高度的協作配合，也需要高度的勇氣和毅力。膠東人有句流傳千百年的話：“能上南山去當驢，不下北海去打漁?！焙Ｉ仙畹钠D苦可見一斑，遠不是《工資單》作者想象的那般輕松加羅曼蒂克。

即便在平日，北洋海軍也是年中無休、訓練強度非常高，其艱苦程度也遠不是懶散慣了的八旗綠營所能想象的。另外，陸軍的餉銀雖少，但是尚有額外的餉米，也能算作額外的餉銀看待，而北洋海軍官兵除了餉銀之外就沒有餉米這一項的額外“福利”，再綜合專業要求、艱苦程度以及危險系數來看，北洋海軍的工資并不比八旗綠營誘人多少。所以，某專家描繪的八旗“巴圖魯”和綠營“丘八”們拼了老命往北洋海軍里鉆的景象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天方夜譚。

基于此，訓練比陸軍刻苦、危險比陸軍大，那海軍的待遇高于陸軍也就不足為奇了（高危行業的工資再不高，誰還愿意干），筆者摯友陳悅先生提供給筆者一份日本海軍各級軍官的工資單《海軍高等武官俸給令》，筆者部分摘錄如下：

海軍大將的年薪（包括船俸）是六千到八千日元，中將的是四千四百到五千五百日元，少將、軍醫總監、主計總監的則為三千六百到四千六百日元，各級佐官為一千二百八十至三千元不等，各級尉官為四百至九百八十元不等，普通水兵的軍餉是每天7錢（100錢合1日元），換算成年薪也就二十五日元五十五錢（[日]“海軍”編集委員會：《海軍》1－15卷，誠文圖書，1981年版 P266頁）。而當時大多數普通的日本人一年能攢下十多日元就算不錯的了，更有赤貧者，一年掙不到五個日元，筆者舉一實例：大坂下西城郡西濱町役場的赤貧者清水真一，拿出由一厘、二厘、五厘硬幣積攢若等的3元錢支援對清國戰爭（《日清戰爭實記》第四編，P89－93頁）。相比日本普通家庭，就算是日本海軍普通水兵的工資也足夠讓一家子人吃上魚肉，這是一般日本家庭根本無法想象的。

當《工資單》的目光專注著北洋海軍與中國普通家庭收入的那點“差距”的時候，卻顯然沒有注意到日本海軍大將和普通水兵工資收入之間同樣存在著差距，而且還是幾十倍的懸殊差距，更何況和日本普通家庭有著更加懸殊的差距，那么按照《工資單》“花錢是買不來一支戰斗力強的軍隊”的邏輯，我們是不是也應該質疑日本海軍的高工資呢？

南轅北轍的“結論”

“花錢是買不來一支戰斗力強的軍隊”的邏輯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對于海軍這種高技術高投入的兵種來說，不花錢就意味著一無所有，應該明白在高技術兵種中錢的作用。

至于《工資單》的“據有關材料記載，北洋艦隊的高級軍官林泰增、劉步蟾、鄧世昌、方伯謙、葉祖圭、林永升、邱寶仁每月都用過這筆費用，為章程規定以外的開支買過單（某專家揭秘晚清軍事P52）”的敘述，筆者想就近請教《工資單》的作者：這里的“有關材料記載”指的是何物呢？《工資單》既然如此云云得頭頭是道，想必一定有可靠的資料來源，比如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北洋海軍管帶某某某使用了行船公費若干為哪項章程規定以外的開支買過單？

因為北洋海軍戰敗，就先入為主地將北洋海軍戰前的制度和作為附會為北洋海軍戰敗的原因，《工資單》聲稱“花錢是買不來一支戰斗力強的軍隊”，潛臺詞無非就是北洋海軍在甲午戰爭中的表現對不起他們的高工資。在筆者看來：無非還是拿著已經知道的甲午戰爭的結果去反推失敗的原因的做法。用現在的道德標準和規定去“規范”一百多年前先輩們的行為。拿著正確的答案回過頭看題目，永遠覺得非常容易，可是卻不曾想過當時的先輩的手中并沒有這份“正確答案”。

綜上所述，北洋海軍的高工資不是一般人可以拿的，也不是一般的人能拿得起的。要拿到這份高工資，就必須付出比一般人更大的勇氣、毅力乃至犧牲。而北洋海軍在中日甲午戰爭中的表現也絕對對得起開給他們的高工資。和陸軍的一觸即潰、望風而逃相比，北洋海軍血戰大東溝，以陳舊的戰艦、過時的火炮和彈藥跟船快炮利的日本海軍力戰五小時，用慘重的損失保住了在大東溝內登陸的數千陸軍士兵，使毫無抵抗能力的運兵船免遭日艦快炮屠戮，避免了豐島悲劇再次上演。在坐困孤島、外援斷絕，兵力、補給和局勢都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下，在劉公島和日軍戰至“彈將盡、糧已絕”。一支軍隊在被國家拋棄的情況下，以軍人的榮譽在四面受敵的孤島死守待援的時候，那么追究起戰敗的責任來，筆者認為應該從國家體制、民智、國家意識等更高更深的層次來追究，而不應該把著眼點僅僅局限于海軍軍人的那么點工資上面。如此隨意的敘述與其說是“揭秘”，筆者看來不如說是“八卦”比較確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