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禮物

(一)五條腿的馬

馬從小就是我非常向往的動物。在奶奶的神話里，馬往往出現在干鈞一發之際，破空而降，鐵蹄落處，火星進射，救下被圍的英雄或者落難的王子，然后傲然長嘶，飄然而去，杳無蹤影，只留下一騎紅塵，一縷輕煙。有日寸想象里更加神奇，馬的馳騁速度如同閃電，那個快0阿，轉瞬就肋下生翼，翼大如蓋，馬乘著白云，御著清風，騰云駕霧而去。想象里的馬的顏色也是如夢如幻，有時白如雪，有時間赤如火，有日寸墨如炭。如此美麗的圖景，一幅幅走馬燈般在童年迷蒙的幻覺里穿行，它的神秘它的光彩遠勝于對那些英雄或者王子的向往。

也許正是藝術源于內心感懷的道理，從來沒有見過馬的我，終有一天，要把心里的那匹神奇的馬畫出來。材質是最簡陋的白粉(離白粉筆還差幾。工序)，懷著滿腔的激情，就那樣閉著眼睛，在我家的木頭門上一番名副其實的亂涂。門有點舊舊的，門面上還保持著木頭天然的木紋，只是由于舊了，條紋才顯得不那么清晰，可是印褶卻硬硬地還在，因此無法保證白粉筆法的順直，于是手勢順著木頭的褶痕，歪的歪，斜的斜，像一堆沒有拉直的毛剌剌的亂毛線交錯在一起。大概因為自己著意要畫出馬的樣子來，筆法才沒有完全被褶痕牽走鼻子，眼看著橫線要歪下去，可是硬是咬著牙提著手腕往橫向走，才沒有歪到摸不著頭腦。當時那種水準，那種作畫條件，是可以想象得到，我生平的第一幅藝術作品會有多么勉強。

本來以為那匹馬就在心尖上，用那點白粉把它取下來就是；可實際上一動手，就發現心里的馬和手下的馬不是同一匹，心里的那匹還站在心尖上傲視八方，筆下這匹卻早已氣喘吁吁，散不成架。歪歪斜斜的橫豎，沒有道理的丑，怎么看也不像一匹神奇的馬。門上的馬一畫完，等它的就是自己自嘲的嘿嘿一笑，然后上看下看，左瞧右瞧，還是無法找到馬的神采。于是，對著這匹世界上最丑的馬，我～吐舌頭，自己羞羞地逃開了。幸好我把馬畫在門的背面，它自己瘦瘦而怯怯地藏起來了。

沒想到它被爸爸發現了。門背后有個衣鉤，爸爸喜歡把外套掛在那里。那天，爸爸發現大衣的位置被一片涂鴉占領了。爸爸抱著肩膀，站在門背后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三三，你在這里畫了什么?”爸爸笑嘻嘻地問我。我的臉馬上變成西紅柿，糟糕，我忘記了那是爸爸的外套領地，把那里涂得真的很臟。我心底的鼓早就敲開了，頭更低了，臉更紅了，爸爸要是知道我是想畫出一匹神馬，一定要笑話我了。沒想到爸爸戰致勃勃地圍著那幅畫看，嘴巴里還嗯嗯嗯的。嗯什么呢?我別扭得要命。“你畫的是……貓?狗?馬?”爸爸探詢的眼睛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我想當我口斤到他提到馬時，我的臉一定像朵花那樣綻放了。“嗯，嗯，本來就是一匹馬，挺不錯的馬!”爸爸興奮得直搓手，“我閨女還會自個兒畫馬，挺不錯，相當不錯!”啊哈，我要說，現在我的心也像朵花那樣綻放了，那時真是心花怒放。“再看看，三三的第一幅畫好在哪里?”爸爸還蹲在那里搖頭晃腦地琢磨。“好在哪里呢?哈哈。”爸爸的話讓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我的馬還有好的地方?爸爸拉著我的手，抱起我坐在他的膝蓋上，他還是那樣蹲在地上抬著手臂比劃著給我看：“三三，你畫出了世界上最神奇的馬!”是啊是啊，爸爸，我是想畫出最神奇的神馬，可是……爸爸的手指指著我亂涂在門背后的線條。“現在咱們一起來數數，這匹馬有幾條腿?”爸爸的手輕輕握著我的手，一條條按在交錯的線條上，數著那匹馬腿的數量，“一，二，三，四，五!”是的，我畫的馬有五條腿，畫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而且我沒見過馬，當時也沒有數字的概念，這幅畫純粹是一次亂涂亂畫。“全世界只有你的這匹馬最特別，其他所有的馬部是四條腿，可是，我閨女畫的馬，是五條腿。三三，這是世界上最特別的馬，僅僅屬于你的馬!”爸爸說著笑起來，笑得眼淚要掉下采的樣子。我也笑起來，笑得眼淚要掉下來的樣子。父女倆在那匹丑馬面前大笑，為我第一次成功的藝術創作肆無忌憚地大笑，笑得媽媽從里屋跑出來，說要給我們澆滅“笑”器，我們才打住。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才知道，爸爸的欣賞鼓勵，爸爸的善良和愛，真的變成了我心中最特別的那匹神馬，五條腿的神馬，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神馬，唯我所有的神馬，它天天在我心底自由馳騁，自信快樂地奔赴在夢想的原野上。

(二)金芒果色的日記本

記憶中爸爸送給我第一份禮物是日記本。記得剛上三年級的那個星期，語文老師要求我們開始每天記日記，我不懂什么叫日記，想當然地用記流水賬的筆法，把一天做過的事歪歪斜斜地記在練習簿上。我的開篇日記內容大致如下：今天早上起床，刷牙，洗臉，吃飯，上學，后來放學啦，再吃飯，再刷牙，再洗臉，最后上床睡覺。對一個孩子來說，這份敘述似乎完整而有條理，已經很是足夠了。

誰想到這篇開山之作居然被從工地上回來的爸爸看見了，他挽起袖管笑呵呵地讀完，一排雪白的牙齒珍貝般地閃著銀光，讀得好像挺過癮的樣子。讀完他合上了毛得有些卷邊的練習簿，又呵呵笑了幾聲。我當時早已羞慚得把整個頭深深埋在手臂里，深得只有兩個小辮子怯怯地留在手臂外張望。沒想到爸爸還不罷休，啪嗒啪嗒走近我，一股“白沙”牌香煙的味道立即向我襲來。他是笑著伏在我耳邊悄悄說的：“三三，日記是記下悄悄兒發生的事，就像我說話這樣悄悄的。”他頓了一下，又悄悄說：“日記是一定要記在日記本上的，記在日記本上才算真正的日記。”

這會兒我的頭已經抬起來，盡管臉還是火辣辣地燙。那怎么能怪我呢?我沒見過日記本，也不大懂什么叫悄悄兒發生的事，爸爸的話，真讓人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看我稀里糊涂的樣子，爸爸摸了摸我那兩根細細小小的辮子，一句話也沒對我解釋，就放下袖管吹著口哨走開了，留下我在那愣著。我這個爸爸可真叫酷的!

沒想到，幾天后去集市趕集的爸爸給我帶回來了個禮物。是橡皮?手帕?還是一塊水果糖?誰知道呢?我猜了半天也沒猜對。爸爸得意地笑了，背在背后的大手突然伸出來。那是一個安靜的午后，安靜的陽光懶洋洋地穿過我家雕著古舊而精細花紋的窗戶格子，空氣中那些微小的塵埃分子不停息地在光線的絲縷中顫動飛揚，它們那樣高頻率地顫動，好像就是為了迎接這驚喜一刻的到來。是的，就在爸爸的手向我伸出的那個瞬間，整個房子里的塵埃分子好像全部突然被染上了一層金燦燦的顏色，后來我才知道那種顏色就是最純正的金芒果色，那些飛揚的微小的塵埃分子在那個瞬間突然變成了一個個飛舞的閃著金色光環的小金芒果，整個過程就像童話書里的金色城堡被仙女突然打開時的那個瞬間，充滿神奇和驚異感的那個瞬間!

那是爸爸送給我的日記本。當爸爸的女兒是多么幸福的事啊!那讓我家瞬間蓬蓽生輝的正是那本金芒果色的日記本!三十二開，金芒果色的精美的塑料套封，潔白如絹的內頁。那真是全世界設計最漂亮顏色最鮮艷的日記本I那種金碧輝煌的色彩眩目得幾乎讓我睜不開眼，不，是幾乎讓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我的日記本l那樣純粹的太陽光芒的質地，那種光彩奪目的高貴氣質，那樣自由恣意的靈動感覺。也許，對一個孩子而言，當日寸沒有如此細膩具體的感受，可是，那本日記本的確瞬間打開了一個九歲孩子生命中直覺里的某些深層次的東西。比如，那時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日記，記日記列一個人，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比如，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我的心靈猛然受到了諸如珍貴、高貴這樣本來遙不可及的詞語的強烈沖擊。

爸爸鄭重其事地把日記本遞給了我，他黑亮的眼睛星星般熠熠閃光，他的神情舉動都讓我感覺到，他是把很珍貴的東西托付給了我，這列他是一件莫大快樂的事。看我那樣驚喜激動的樣子，他珍貝般潔白的牙齒又閃閃地露出來，對著我欣慰而開心地笑了。

小心翼翼接過日記本，我覺得這日記本可真沉呵，大概至少有300頁吧。我翻開那美麗的金芒果色封皮，露出了潔白的扉頁，上面有一行字：三三的日記。那是爸爸俊秀的毛筆字。這行字立刻讓我產生了國王般的安全感和尊重感。就在這本日記上，我，九歲的我，將著手建立我自己的心靈王國，這片王國將是純屬于我個人的私密領地，我將擁有自己悄悄兒的秘密和故事。我將在這本珍貴的日記本上記下夢的種子，笑的花朵，愛的原野，生命的故事。在日記本潔白的稿紙前，我就這樣野心勃勃地做著癡小孩的白日夢。

于是，從這本日記本開始，我也就這樣開始了我的日記生涯，以后，在我的整個成長歲月，雖然后來學習和工作日寸司緊迫，卻從未終止過記日記的習慣。那當然還是爸爸的功勞，因為從小學三年級一直到高中畢業，每年我都會收到爸爸的特別禮物：日記本。那些厚薄不一、大小參差、五彩繽紛的日記本，疊起來比我個子還高的日記本，就像一路鋪在成長路上的一級級彩色階梯，我一路拾階而上，任情緒沉浮起落，卻總會讓自己的精神棲在高處，不致于沉淪坍塌，被路上的青苔沾染得潮濕而腥臭。因為有了日記，就有了自己的內在世界，也就意味著自己擁有了最忠實最坦誠最可靠的朋友。面對日記，其實就是面對真實的自己。誰能料到這些年歲久遠的不經意的點滴記錄，會成為日后屬于我的一筆可觀的寫作財富呢。爸爸當年那樣重視培養我記日記的習慣，絕沒想到日后我將會成為一位兒童文學作家，真的要記下許多悄悄兒發生在孩子心靈中的故事。許多事，誰又能想到呢!

那本對我最重要的日記本，后來媽媽悄悄兒告訴我，那是爸爸那天一早趕了十來里路，在集鎮七八家店精挑細選，用30個雞蛋換采的。30個雞蛋，是我家黑母雞30天的勞動成果，可以換來我們一家人一個星期的口糧。知道這個秘密是在我得到日記本幾年后的事了，那時，那本日記本早已“功成身退”了。可是，聽到這個日記背后的故事，我依然心情激蕩，我雙手像抱住日記本那樣緊緊抱在胸前，盡管那本日記當時并沒有真的在我懷里，可是我卻感受到了那金芒果色的溫暖，那暖暖的金子質地的光和色，像那天午后安靜的陽光一樣，正源源不斷、毫無滯礙地流進我的心田。我感覺它們正在慢慢沉淀，慢慢沉淀，合著那愛的重量，逐漸沉淀成我心靈的底色……

(三)公主娃娃

我的童年沒有玩具。自然生態中的各種生物，卻成為我們最初的“玩具”。

可能城市的孩子在哄著布娃娃們睡覺的時候，我和我的小花貓小黃狗熱烘烘地睡在一起，它們朝我拱著鼻子，對我打呼嚕說夢話，是我最親密的朋友；還有竹林子里梧桐樹上那些鳥巢，它們的主人整天對著我的窗口嘰嘰喳喳，偶爾還拜訪一下我的頭頂，恨不得在我的小房間里另覓一處芳閏，它們成了天然的音樂啟蒙老師；還有奶牛、白豬、黑山羊、小鵝、小鴨這些愛成群結隊嬉鬧的家伙們，一有機會就喜歡和小孩們玩耳鬢廝磨的游戲。更別提那些在草叢飛跳的野蝶、蜜蜂、螞蟻、螞蚱還有金龜子、螢火蟲們，它們自得野趣，最喜歡逗孩子們捉迷藏翻跟斗，是孩子們天生的親密伙伴。

在大自然的園地里，我和許多鄉村孩子

樣，遠離了現代物質的富足，在清貧的快樂里，卻毫不寂寞，了無遺憾。

沒想到爸爸和我的想法不樣。他見我喜歡唱歌，輕輕嘆口氣：“我閨女需要一架琴啊!”爸爸的神情好像在說夢話，因為那時父母能讓我們吃飽穿暖上得起學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是決不會貪心地伸手，再向爸爸要求什么。琴是多么高貴的東西，學校的音樂老師有一架閃閃發光的手風琴，每次音樂老師打開鑰匙從柜櫥里搬出手風琴來演奏的日訓吳，班級里就像開明星演唱會一樣興奮。想擁有一架琴，多么奢侈的夢呵!不要說聽到爸爸這樣說感到吃驚，就是我自己做夢，怎么也不會夢到琴落到我懷里的事。那是太過遙遠的奢望!

可是，爸爸卻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呀，總喜歡抱著臂膀，若有所思地看著咿咿呀呀的我。有一天，我發現他開始鉆進木頭里刨呵敲呵，那些木頭是他做木工剩下的木料，誰知道他又想做出個什么來呢?一個傍晚，他終于端著一個木盤子出來了，木盤子上擺著什么，被一塊藍花布蓋住了。“猜猜，是什么?”我的心“怦怦”跳得老高，是什么呢?

爸爸猛地揭藍花布，阿哈，木盤子上是一架像模像樣的小小“木琴”，“木琴”旁還擺著一把更小的S型小琴凳呢。爸爸真的送給了我架琴!真有你的，老爸!

我大樂，抓起那架“木琴”，撫摸著光滑如絲的“琴面”，馬上創意大發，用水彩筆在上面畫出“哆來咪發索拉西”的七彩琴鍵，然后煞有其事地把它端放膝頭。我的指頭按下去，溪水般清澈的音樂聲就從嘴里、心司涓涓地流淌出來。那是為爸爸演奏的一首贊美詩呢!

爸爸呢，像一個大孩子，笑瞇瞇地抱著臂膀，在一旁聽得陶醉過去的樣子。

其買，爸爸的“木琴”還不是最讓我意外的禮物，爸爸送給我最意料之外的童年禮物，卻是在我已經告別童年時代的守候。

我上初中的時候，姐姐大學已經畢業，家里的境況已經比以前好了許多。可是，還遠遠談不上寬裕。因為我和弟弟還在上學，爸爸媽媽還得起早摸黑地工作，供我們的學費和開銷。初二的時候，我代表學校參加作文競賽，居然取得了全地區的第一名。爸爸樂得像自己捧了金杯，開心地甩著膀子走來走去，“這次，我一定得給我閨女買個禮物慶賀下。”誰知道他會買個什么呢?我光聽他這樣說說就很歡喜了。

那段時間爸爸特別忙，他忙著給人送貨、結賬，田地里的秋活也攪在一起，等著他打理。我想，終歸是要等他忙完這些，才給我買禮物的。畢竟這些事與給我買禮物比起來，要重要得多。那天，他一早就出門了，還以為他去外鄉結賬了。回來時天已擦黑，星星們紛紛蹦跳出來，滿天的星星。

爸爸的車后綁了個長長的白盒子，鑲著緞面的白盒子，在星光下分外惹眼。禮物7我腦子里跳出這個詞。不會吧?那么大的禮物!可是，看爸爸的神情，就知道這個肯定屬于我。他臉上那個興奮勁兒藏也藏不住。

“猜猜!”我從來沒猜對過，他卻總是喜歡讓我猜。

我搖頭，搖頭。

燈光下，爸爸微笑著，慢慢慢慢地打開白盒，那潔白而華麗的白盒子。

盒子打開了，撲鼻的香!滿眼的粉色緞帶。而躺在那溫馨甜美緞帶中的，居然是個差不多八九十公分的、長長睫毛微微垂著的公主娃娃j

一個穿著長長白色真絲裙子、大大的藍色眼睛會眨呵眨的、飄著一頭發亮的鬈發的、美輪美奐純潔無瑕的公主娃娃!

我幾乎無法動彈!我從來沒有擁有過真正的童年玩具，14歲，在我14歲的時候，我卻擁有了世界上最華麗最高貴的公主娃娃!

“是有些遲呵，老爸這回終于買得起了。我總是為你遺憾，一個女孩子不能連一個玩具都沒有，就自個兒長大了!”爸爸笑瞇瞇地拍拍我的肩膀，感嘆著吁了一口氣。這日寸候我的個頭已經長到和他的肩膀平齊了。

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感動的柔波激蕩著我，我的肩膀漸漸向爸爸倚過去，倚在了那世界上最寬闊最溫暖的肩膀上，無言的深深的幸福。我抱著我的公主娃娃，在心底輕輕糾正：“不，爸爸，什么禮物都不會遲，因為你的愛永遠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