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之痛

50億拆遷款，1700余戶村民，人均300萬的拆遷補償；600輛小汽車，上百起官司，20多人離世……當你眼前閃過這一連串的數字時，會作何感想？當你看到寶馬車主竟是黑車司機，環衛工人卻開著“奔馳”去掃馬路這些看似“怪異”的現象時，你認為拆遷到底給人們帶來的是幸還是不幸？

一夜暴富的村莊

“你看，這就是以前的村口，沿著這里往前走，就是我們曾經住的房子，現在拆了，都成高樓了。”王秀英是這座“暴富村莊”的村民。路過眼前的一棟棟高樓，她興奮地向記者介紹著這里曾經是自己祖祖輩輩居住的村莊。

如今的富有生活對王秀英來說像是夢，“如果不是拆遷，都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買上一輛車，住上這高樓，你看我這包400多塊，以前打死都舍不得買。”現在王秀英和丈夫都不再工作，而是用拆遷款在鄰村又買了一塊地，3個月的時間，蓋了一棟兩層私家樓。“說不定哪年又要拆遷，拆遷按照平方米給補償，到時候肯定能拿到拆遷款。”王秀英捂著嘴笑起來，她仿佛覺得這個夢又離自己近了。很多村民拿到拆遷款后，都選擇了再次投資房地產，期待著能有更豐厚的回報。

一年前，這座村莊，僅用了53天的時間迅速完成了拆遷。作為北京市城鄉一體化的試點，該村的拆遷補償總額高達50億，村里1700戶，平均獲得的補償在300萬元左右，僅僅一年的時間，新增了600多輛小汽車。高額的拆遷補償讓這些村民的生活就此發生了改變……

一提到村民們生活的改變，王秀英覺得心里不好受。“一個72歲的老太太，因為拿到600多萬補償款，4個兒女開始和老人鬧，認為母親分得不合理、偏心。后來大兒子說話過激，老太太心臟病發作，給氣死了。”讓王秀英覺得更可氣的是，兩個兒子竟然連母親的葬禮都不管，就為了打官司爭遺產。

其實，類似的家庭大戰在這個村莊已日益劇增，一年來，大大小小的官司有上百起，是以前的4倍。每當聽到類似的消息，王秀英的心總隱隱發痛，“其實憑良心說，拆遷也挺害人的。”王秀英說沒拆遷之前，家庭都挺和睦，哪有鬧到法庭上的。現在不一樣，兒子告父親的、妻子告丈夫的太平常了。

很多人在得到突然而來的財富時，或揮霍，或消費，甚至迷失，為此更多的家庭開始面臨著新一輪的考驗。于是，有得到拆遷款，卻欠了“親情債”的家庭，也有“假離婚”的夫妻鬧劇，還有為爭奪拆遷款而反目成仇的家庭。

拆遷款，借還是不借

“我現在得罪了大部分親戚，不是不舍得借，就覺得錢挺毀人。”見到張海濤時，他剛和一個朋友喝完悶酒。一年前的夏天，這位41歲的中年男人拿到400萬的拆遷補償款時，激動得兩夜睡不著。從那之后，張海濤的家開始變得熱鬧起來，“每天電話不斷，都是親戚們的問候，聊了半天，再開始提借錢的事。”張海濤先是爽快地答應，但隨著親戚“問候”的增多，張海濤開始不敢接手機。

一次下著大雨，張海濤的堂弟拎著一大包東西來到家里，進門就和張海濤說自己在附近辦事，順便來看看哥哥和嫂子。這讓張海濤高興壞了，執意留堂弟吃晚飯。飯桌上，堂弟先是哭訴了這些年做生意一直不佳，并再三向張海濤流露了最近需要一筆資金把生意做大的想法。張海濤二話沒說，就答應借兩萬，堂弟很高興，說等賺了錢一定還。但沒過一個星期，堂弟又拎著東西到了張海濤家，這次向張海濤提出再借3萬的請求，說到時候賺錢了一塊兒還。“不是不想借，就覺得心里不痛快了，明擺著他不會還的，除非你跟他撕破臉皮去要。”張海濤最終以錢存在銀行投資為由拒絕了。

沒想到堂弟借錢遭遇冷水后，竟開始向親戚四處說：“張海濤現在有錢了，都看不起我們這些窮兄弟了。”這讓張海濤覺得心里莫名的冷，不知所措。“怎么辦，全是親戚朋友，借了不會還，不借就得罪，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緊接著，3000元、8000元、1萬，張海濤外借的錢開始與日俱增。時間長了，張海濤開始想著逃避，或者干脆不在家，但和親戚的矛盾就產生了。

小舅子要買車，手里只有6萬塊錢的存款，但卻想買輛好點的，為此找到了張海濤，提出要借8萬塊。正當張海濤愁眉不展時，妻子不高興了：“你們家親戚借的還少嗎？我親弟弟借這個錢，不借也得借，否則就會得罪娘家親戚。”但張海濤的想法是：“這8萬元借出去了，下次就得借10萬。”而這時，張海濤已清楚地計算出借出去的“親情債”已經有13.8萬了，至今沒有一個親戚朋友還過。

最終，張海濤決心不借給小舅子，而是給予1萬元的資助，誰知小舅子不領情，認為張海濤是施舍。為此，妻子和張海濤大吵一架，兩人冷戰了一個月。從那之后，張海濤和丈母娘家便陷入了冰凍期，和妻子的爭吵更是不斷增多。

如今，張海濤覺得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寧愿回到沒錢的日子。“現在日子過得不踏實，心情也不好，以前老盼著有錢，現在明白了，我們這種一夜暴富和中彩票沒區別，都不是好事。”

“假離婚”演變成真離婚

盧文強所在的北京大興區某鎮，2010年初，開始陸續傳來要“拆遷”的消息，這讓一直以來依靠種地為生的村民們緊張起來。于是，各家開始緊鑼密鼓地盤算起自己房屋的面積，甚至在短短的3個月里，很多破舊的平房一夜之間變成了二層小樓。

盧文強眼看著別人家的房屋面積都超過100平方米，而自己家卻不到70平方米，便和妻子商量，干脆上演一出“假離婚”。盧文強以前聽說很多家庭為了多分拆遷款，暫時辦離婚手續，然后夫妻雙方再簽訂協議。因為大多拆遷政策與戶口和房屋套數有關，當一套房子因為離婚訴訟被分割為兩部分，戶口分成兩個獨立戶口后，就可能得到更多補償。

說辦就辦，兩人很快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回家后為了讓妻子安心，簽訂了一份“離婚后房子歸妻子謝長風所有”的協議，而房產本的名字是盧文強，離婚后的兩人仍然生活在一起。

在和拆遷方談判的那段時間，盧文強擔心露出馬腳，提出暫時和謝長風分居一段時間，等拿到拆遷款就立馬復婚。但謝長風堅決不同意，她的顧慮是：“回娘家了，娘家人怎么看，還以為咱們真離婚了。”從此，謝長風提高了對盧文強的警惕，稍微有些不順心，就會和丈夫爭吵不斷。

有一次，盧文強和朋友出去吃飯，很晚才回。到了家，妻子二話不說就開始盤問盧文強。“什么都問，好像我在外背著她約會。”盧文強當時強忍著，沒想到脫下衣服后，妻子竟拿起衣服聞了聞。兩人隨即大吵起來，看到妻子很委屈的樣子，再想到“假離婚”是自己提出的，盧文強心軟了。

一天，兩人在家聊著聊著就說到等拿了拆遷款想做的第一件事，盧文強隨口說先買輛好車，然后帶著年邁的父親去海南玩一趟。不料妻子卻敏感起來，數落盧文強想拋棄自己。這次爭吵的結果是，盧文強被妻子的話刺激，拿起水果刀就在左手腕狠狠劃了一刀。因為失血過多，盧文強被送進了醫院，而妻子卻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丈夫的忠心。

盡管如此，謝長風還是對丈夫心存疑心，她甚至每天晚上都要翻看丈夫的手機，還經常抱怨丈夫在夫妻生活上應付。盧文強很苦惱，索性從家里搬走，和一個朋友在工廠附近租房住。

分居后，謝長風經常去看丈夫，但總會因為拆遷款不能兌現的問題和丈夫發生爭執。每次吵架，和盧文強一起住的朋友肖峰都會從中勸解。一次，盧文強實在聽不下去妻子的尖酸話語，摔門而出。傷心欲絕的謝長風聽到肖峰柔聲細語的勸解，情不自禁地撲在了肖峰懷里。一來二去，兩人竟背著盧文強暗生情愫。

讓謝長風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會被丈夫捉奸在床。回憶那天的情景，盧文強說自己當時很冷靜，沒有像電視劇里那樣，一氣之下就先打人，而是拿著東西就離開了。他給妻子留下一句話：“這次離婚離對了！”

就在當天，盧文強主動找到拆遷方，爽快地接受了拆遷方之前提出的條件。在協議上簽完字，盧文強如釋重負。拿到拆遷補償款的當晚，盧文強徹夜未眠，他把曾經和妻子簽的那份“協議”撕得粉碎。第二天，盧文強把拿到的70萬元拆遷款轉賬到妻子銀行卡10萬元，他說不恨妻子，恨拆遷，恨錢，“現在除了錢，我還有什么?”

拆的不是房子，而是親情

2010年12月6日的這天，對張淑萍來說，有種離別的傷感。作為老大的她將和二妹、四妹及母親對簿公堂。

2010年7月，張淑萍父母位于北京商業圈最繁華地段的一戶80平方米的商品房面臨著拆遷，拆遷方提出按每平方米3.5萬元的價格進行補償。半年過去了，一家人至今未能達成協議。原因是母親作為房屋所有權人向拆遷方提出要錢不要房的要求，而張淑萍想為自己和三妹各爭取一套房，但二妹卻堅持要錢不要房，這時20年未出現的四妹也提出索要補償的要求……拆遷方為此調解，街坊鄰居勸和，但矛盾已沒有緩和的余地，一家人反目成仇。

開庭當天，張淑萍賭氣不去，由丈夫李建國代替出庭。一審判決的結果是，母親獲得60%的拆遷補償款，剩下4個女兒各得10%。張淑萍對此結果不滿，目前已向法院提起上訴。

“說實話，做老大的對家都有一種責任感。”作為大女兒的張淑萍當過兵，學過醫，那時每月6塊錢的經濟補助多數會補貼家用。退役回來，不僅照顧3個小妹，還要照顧母親和身患多種疾病的聾啞父親。在她看來，現在遇到拆遷，母親理應和自己商量，但母親的決定卻讓張淑萍異常寒心：81歲的母親執意要拿拆遷款而不要房子，并撂下一句話：“如今你們父親不在了，房子就是我的，誰都別想打主意，誰也沒有權利。”

張淑萍曾找和母親關系好的鄰居做工作，勸母親能召集全家人坐下來好好商量。“她死抱著一句話，家丑不可外揚。”母親最生氣的是張淑萍一紙訴狀把家事搬到了法庭上。而提起三個妹妹，張淑萍最心疼的是三妹，走上法庭多半原因也是想為三妹爭取一套房。

三妹結婚不到兩年就帶著兩歲的女兒離婚回到娘家，一住便是20年。“三妹一直沒工作，孩子靠著我們給養大，現在房子拆了，住哪兒？”提起三妹，張淑萍又恨又愛，但不得不管。在張淑萍看來，拆遷正好是機會，畢竟三妹是拆遷房的常住人口，戶口也在，只要母親向拆遷方爭取，就可能得到房子。

但母親的想法是：“我已經養了她這么多年，結婚前住我家，離婚后還在，現在拆遷了，又來要房！”三妹曾想緩和與母親的關系，卻被母親一句“你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給回絕了。

提到20年未見的四妹，張淑萍極其氣憤，“逢年過節也好，還是父母生病也罷，她一個電話都沒打過。”如今要拆遷，四妹20年來第一次來到母親家，想索要房子，理由是自己的戶口也在。母親以一句“你們誰都別想從我這要到房子”回絕了四妹。

從小就受到母親寵愛的二妹，在母親看來什么都是完美。原來，母親生下二妹沒多久，有個算命先生說二妹是母親的依靠，得好好養。“母親就真信了一輩子，什么都聽二妹的，二妹的話，母親從沒說過不字。”婚后的二妹也是家庭條件最為寬裕的，除了現在居住的一套170平方米高檔房，還有兩套商品房。母親一直住在二妹家空置的另一套房里，經濟上二妹對母親的補貼從沒少過，卻通常都以工作忙為理由，讓大姐張淑萍去照顧。

可自從二妹聽說要拆遷的消息后，特意把母親接到了自己家。“我怎能不生氣，現在看母親有錢了就接自己家，以前從不去伺候。”張淑萍說，在拆遷的問題上，母親和二妹的口徑很一致，要錢不要房。“母親現在的意識就是房子拆遷，老伴不在了，就是自己的，三女兒沒房也不管。”而張淑萍也想借著拆遷自己能分到一套房，為兒子將來出國做準備。可為什么母親就不能體諒做女兒的難處呢？

在大女婿李建國看來，現在整個家庭因為拆遷，親情已徹底撕裂。“最受傷的是我，4個閨女、4個女婿應該干的活、做的事，我全做了。”平日里，不論是岳母鑲牙，還是看病，李建國總會第一時間放下手中的工作。“來回不管多少趟，排隊掛號拿藥，從不讓母親多走半步路。”李建國對老人的孝順，一大家子有目共睹，如今卻一文不值。“作為女婿，不管我做多少，從沒去計較過，可這次我突然發現，就因為拆遷她把這么多年的一切都給否定了。”

就在一審判決結果下來后沒幾天，張淑萍給母親打電話，詢問母親的身體狀況。誰知母親不等張淑萍說完話，就說：“我沒事，我好著呢，你干嗎啊，你怕我死還是怎么著?”現在張淑萍不敢再給母親打電話，她覺得出力出錢沒事，就怕感情受傷，“她在躲避除了二妹之外的所有人，她害怕我們去搶她那筆錢。”

前幾天，張淑萍去北京新街口辦事，正巧碰到住在二妹家的母親，遠遠的就和母親打招呼，不料母親卻轉身就往反方向走。“我想追都追不上，后來想想挺難過，她都躲著我，我還能做什么？”張淑萍說自己莫名地恨起了拆遷。在她心里，拆的不僅是房子，更是至真至愛的親情。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