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等一回

他終于恢復(fù)了記憶，知道自己確實還活著，但死亡正在附近徘徊。周圍連綿無際的荒漠、塵土使他一子子回憶起整個過程。

他叫克萊德·安德爾斯，是第七人造衛(wèi)星城的太空探險家。仿佛就在剛才，他在阿爾發(fā)·阿萊夫上著陸，進行一次兩小時的考察。這是一顆從未被人類考察過的行星。雖然這是一顆干燥荒涼、毫無生機的行星，但它的大氣成分卻和地球相似。他注視著那些傳奇般的色彩斑斕的“熔巖山脈”，干燥的塵土嗆得他直咳嗽。

這時通過微型報話器傳來了送他著陸的飛船船長沙啞而絕望的聲音：“克萊德，我們的飛船不時受到神秘的銀河塵埃的侵襲，船體正在毀壞。我們不得不留下你離開了!時間已刻不容緩，我感到萬分遺憾!”

克萊德無言以對，他孤零零地站著，直瞪著報話器發(fā)呆。

盡管飛船上的同伴們答應(yīng)他一定會回來，可是，落在這樣一個地方，人是連幾小時都難以生存的呀。

死亡迫在眉睫了。他雙唇干裂，兩眼失神，渴得難以忍受。他呻吟著，陣陣微風(fēng)夾著塵土向他襲來。他疲憊不堪地抓起隨身帶來的一擁標(biāo)本袋，翻過身子匍匐著爬進一個最大的巖洞。這是一個相當(dāng)大的山洞，平坦的地面上覆蓋著塵上，但空氣卻清新而涼爽，洞中間有一堆像古代炮彈似的東西，一碰，競“喀喀”地裂了縫。

他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兒，很久，很久他做了個夢，夢見下雨了。

雨，一點一滴地落到地上水，從小小的泉眼里汩汩涌出雨水，滾滾流進長滿苔蘚和蕨類植物的巖洞，積成水潭如果他能喝上哪怕是一滴水，好像把他整個身子都浸潤了。他側(cè)過臉啜飲身邊的水。慢慢地，他恢復(fù)了知覺。奇跡發(fā)生了!巖洞里濕漉漉的，水不斷地流進來。

只見阿爾發(fā)-阿萊夫的整個景色都變了樣。雨水像奔騰的瀑布飛流直下。這顆干燥無水的行星上終于下雨了，下得那么兇猛、瘋狂。

雨漸漸地小了，巖石裸露出本來的面目——暗紅色、翠綠色、古銅色，五彩繽紛，與山腳下的湖泊交相輝映。巖洞的背陰面，一種奇怪的綠色物質(zhì)正在擴散，它在生長，是生命!

克萊德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植物在石縫里扎根并長出海藻般的觸須，放進嘴里，像果汁一樣甜美的汁水滿嘴都是。

下了許多個小時的雨終于停下了，到處都是濕潤的。叢林孕育著蓬勃的生機，樹葉上密密地鑲綴著晶瑩的水珠。花兒都綻放了，空氣中充滿了馥郁的芳香。

他回到巖洞里，地上那堆“炮彈”受了潮，變軟了，好像也在生長。這時，樹林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空中充滿嗡嗡聲和各種怪叫聲。動物的生命，正如植物一樣，在雨后春筍般地復(fù)蘇。在如此生機盎然的行星上有智慧生靈嗎?他沉思著：沒有，如果有的話早就破壞了這和諧美好的氣氛了。

人類在兩千多年前曾怎樣糟蹋了地球!智慧使他們失去了故鄉(xiāng)。不過在這里出現(xiàn)智慧的生靈恐怕還得要很長的時間。

他回轉(zhuǎn)身，陡然發(fā)現(xiàn)巖洞里好像擠滿了斑駁陸離的活“水母”。他們正是從“炮彈”里生出來的，一個個鼓脹著、扭曲著伸向天空，足有一人高。這時，最后一枚“炮彈”裂開了，露出的圓球脹大成一片片起著波紋的裙邊。所有其他的“水母”都向這只新生的“水母”俯過身去，把裙邊連在一起，一起一伏地跳躍著。他們在巖洞的小溪里快活地扭動身體，仿佛在洗澡，同時發(fā)出響亮而富有節(jié)奏的哼鳴聲，好像人類在吟唱。克萊德似乎能完全理解他們的意思，他給他們?nèi)∶麨椤敖芾薄?/p>

這時，每一個杰利都在波動著，把他團團圍住，輪番上前伸出裙邊的觸手，一邊摸，一邊似乎在思考。好像感覺到了克萊德的友好，他們簇擁著他來到多汁的植物叢旁，伸出長管從花蕊中吸取蜜汁。那個最大的杰利——可能是他們的女王吧，通體是華貴的紫紅色，上面點綴著金色的斑點——用她的裙邊裹起一朵花，徑自送到克萊德的嘴邊。好醇美的漿汁!杰利們個個喜形于色地輪番把食物送到他嘴邊。克萊德逐漸適應(yīng)了他們的生活，他們之間的奇怪的友誼也越發(fā)深厚起來了。

杰利們不跳舞也不攝食的時候，就在一起做游戲。女王總喜歡飄浮在一個湖面上，像一朵巨大的芙蓉，其他的杰利輪流應(yīng)招到她那兒去。每當(dāng)這種時刻，女王美麗的身體便激動得放出異彩。

天再也沒有下雨，湖泊里的水位已經(jīng)開始下降，地面上露出小片小片的干土。

這時，杰利們哼鳴著：“雨水來了又復(fù)去，萬物生長結(jié)碩果。”之后他們排起隊，開始新的游戲。只見他們緊密地靠在一起，躬著腰，發(fā)出咆哮般的哼鳴，聲音里充滿恐怖。這是一首戰(zhàn)歌：“弟兄們，可惡的土蟲正在逼近。大敵當(dāng)前，團結(jié)起來，打垮他們!決不讓他們侵害我們的后代!消滅他們!”

女王從湖面上立起身，她整個身體往下沉重地墜著，原來它已裝滿了卵。杰利們浩浩蕩蕩地簇擁著女王進入巖洞，她將在那里產(chǎn)卵。戰(zhàn)歌般的哼鳴越發(fā)響亮起來，杰利們用自己的身體把巖洞的每一個出入口嚴(yán)嚴(yán)實實地堵上。

天空變得悶熱、干燥，所有的綠色植物都開始枯萎、凋謝。干土的面積不斷地擴大，泥土中成堆的蠕蟲猶如彩色的線段，他們越聚越多，騰起土浪，向著巖洞蠕動，那情景真叫人惡心。

克萊德來回走動，使勁踐踏，也無濟于事，他不知道這些缺少自衛(wèi)能力的杰利將做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土蟲接近防線了!只見杰利們躬下腰來，顫動著身體，集他們?nèi)后w的意志力放出一道閃亮的電弧，土蟲成堆地倒斃了，殘存的土蟲又重新聚起來，再次掀起稠乎乎的進攻浪潮。一次又一次，杰利們頑強地固守著，但他們已相當(dāng)疲倦，而敵人仍兇猛如初。

一道閃亮的電弧以后，一個杰利猝然倒下，盡管其他杰利迅速補上空缺，一小股土蟲還是沖過防線，鉆進了巖洞。

克萊德趕緊進入巖洞。洞里情況糟透了，女王產(chǎn)完一大堆卵，精疲力盡地躺在克萊德的標(biāo)本袋旁，那些圓溜溜的卵子和克萊德早先看到的“炮彈”一模一樣，只是外殼柔軟而透明。杰利卵無疑是土蟲至美的佳肴，難怪它們不惜成千上萬的犧牲，拼命發(fā)起進攻。

那股已經(jīng)進洞的土蟲正在啃咬著卵殼，要往里面鉆，克萊德厭惡地把土蟲一條條拿開，把卵放進他那結(jié)實的人造革標(biāo)本袋里，再把袋口牢牢扎緊。當(dāng)最后一只袋子扎上時，女王吹出一聲尖厲的口哨。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女王和所有的杰利興高采烈地邊歌邊舞。克萊德把已經(jīng)變硬、不再怕土蟲咬的杰利卵取出來，小心地堆放好，然后一起和已經(jīng)疲勞的杰利們躺下休息。

地上滿是塵土，但是不久他就睡著了。

強烈的光線刺激著他的眼睛，克萊德醒了。大樹的亭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巨大的樹葉耷拉在樹枝上，枯萎了。所有的植物都已死去，而那些鮮艷奪目、歡樂無比的杰利們也已色澤晦暗，成了黑乎乎的小堆堆。

杰利的意志力已經(jīng)變得極其衰微，他們哼鳴著：“我們是嬌艷的一代，萬物有生必有滅，留下智慧傳后代。”女王則氣息奄奄地告訴克萊德：“你的伙伴即將到來，我已感覺到他們來臨的震動。”

克萊德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在遠方的天空中，閃爍著一道微弱的光跡，那是宇宙飛船。而這時，阿爾發(fā)·阿萊夫上所有的生物都已干枯、死亡，一切都將化為塵土，無數(shù)種子、猴子和卵子將一直等待到生命再次來臨的時刻。

原來，克萊德的伙伴知道這里下了一場雨，一場一千年才下一次的雨，因此斷定他仍活著，于是趕來救援。

面對伙伴問他雨后有什么現(xiàn)象，克萊德只淡淡地回答說全是泥漿。

他已打定主意不吐露真情，否則，一旦人們知道這顆阿爾發(fā)·阿萊夫星球上有生命，成千上萬的人必會前來考察，最終會糟蹋掉整個環(huán)境。

這個星球上的世界太美好了，而美好的時光又那么短暫，克萊德不愿讓這短暫的美好橫遭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