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初期,統治者出于社會教化與思想控制的考慮,在民間廣建學館并放松對百姓入學資格的限制。這一系列政策在促使民眾受教育程度大大提高的同時也導致了當時社會求學人數的激增和士人群體規模的擴大。據統計,明宣德時全國共有生員3萬人,到了明末,生員人數則達到50余萬之多。加之儒家幾千年的“經世”思想的影響,儒士們都以參加科舉、取得功名作為自己畢生的追求。這樣一來,當時的全國各地均不同程度地出現了科舉流通的壅塞,士人的生存危機也隨之顯現和深化。
“五十余年做秀才,故鄉依舊布衣回?!泵鞒型砥冢蜞l試名額的限制,大量生員被排擠在仕途經濟之外。然而,他們中的很多人大都因為自幼一心攻讀“制藝”而毫無自力更生的能力,若科考不第,最后只能落得個“老死牅下,志業兩負”的悲劇結局。如此一來,遭遇科舉危機的士人們不得不自謀出路。一些人選擇了在官員手下做幕僚,徐渭就是其中一例。
徐渭,明武宗正德十六年二月初四,即公元1521年3月12日,出生在浙江省山陰縣。這位在多個藝術領域均大有所為的奇人一生命運多舛。雖然他八次參加鄉試均以失敗告終,但是作為一方才俊,他卻屢受執事者的垂愛,特別是其家鄉紹興府的幾任知縣,都對他青眼有加。久而久之,徐渭的文名也傳到了當時總督南直隸、浙、福等處軍務的高官胡宗憲那里。胡宗憲(1512-1565),字汝真,號梅林,南直隸徽州府績溪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嘉靖三十三年(1543),倭寇屢次進犯東南沿海,當地人民的正常生活受到極大的影響。胡宗憲臨危受命,擔任浙江巡按監察御史,成為東南沿??箵糍量艿膽鸲房傊笓]。
嘉靖三十六年(1557),胡宗憲請徐渭起草《代胡總督謝新命督撫表》,用以對明世宗的委任表示感謝。這是目前能看到的徐渭與胡宗憲交往之最早的文獻,也可算是徐渭加入胡幕的敲門磚。從此他開始了“嘗間一佩筆操鉛,以奉侍幕下”的幕客生涯。此后的四年徐渭一直在胡宗憲幕中充當幕僚,先后為胡宗憲代筆寫成多篇表奏類文章。徐渭之所以能夠“屈尊”去做高官的幕僚,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要解決家庭生計問題。在加入胡宗憲的幕府之前,徐渭一家生活十分貧困,已經到了朝不慮夕的地步。他在當時的一首詩里這樣描寫自家的房子“每當雨雪時,舉族集盆饔”。加入胡宗憲幕府,有了固定的生活來源,使他的生活狀況得到很大改善。胡宗憲為人十分豪爽,服務其幕下,徐渭的收入相當可觀,在胡幕的幾年中,他存下了買屋的資財,建造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權傾一時的奸相嚴嵩倒臺使得胡宗憲受到牽連,幕府解散后,徐渭又投到內閣大學士李春芳幕中。晚年,為準備養老的資財,56歲的徐渭仍然拖著貧病之軀,應少年時代的朋友、時任宣化巡撫的吳兌的邀請,前往河北宣化府這個北部邊防重鎮擔當幕僚。可以說,在官員幕中服務是徐渭一生最重要的職業,也是他一個落魄文人的艱難選擇。那時,與徐渭一樣生活陷于窘境的士人們選擇充當幕客的還大有人在。一方面,擁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可以滿足這一部分科舉棄兒們的物質生活需要;另一方面,如果遇到能夠欣賞自己才情的幕主,他們的生活也會過得相對舒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慰藉自己久試不第的苦悶。正是因為這樣,徐渭每每回憶起胡宗憲其人,總冠以“知遇之恩”的評價。
徐渭在胡宗憲幕中服務的那幾年,胡宗憲貴為總督,為人熱情又雅好文章,他的幕府集中了很多當時頗富文名的士人。比如茅坤、沈明臣等。
茅坤(1512-1601),嘉靖十七年(1538)得中三甲進士。曾歷任青陽、丹徒知縣,因政績卓著,后被猜忌者所中傷,于1555年解職還鄉。嘉靖末年,茅坤應胡宗憲邀請為幕僚,共商兵機。茅坤反對前后七子“文必秦漢”的主張,提倡學習唐宋古文。他評選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在當時和后世都有很大影響。
沈明臣(1518-1596),字嘉則,號句章山人。他早年為諸生,后來累赴鄉試不中,于是傾情于詩歌創作。他平生有詩作七千余首,與王叔承、王樨登齊名,并稱萬歷年間三大“布衣詩人”。嘉靖年間他與徐渭、余寅等同為浙江總督胡宗憲幕僚,掌書記職,參與抗倭。胡宗憲因罪下獄死后,沈明臣流落江湖,放浪詩酒。50歲以后,他回歸故里授徒賦詩為業。
除了充當幕客之外,棄儒經商也是士人們的另一類選擇。明中晚期,科舉落第的士人們有的家道殷實,足以支持他們“歸隱田園”,不用為生計發愁。然而,大多數人仍然面臨嚴重的生存危機。他們中的一些人走上了經商的道路。明代的陳良謨在其《見聞紀訓》中舉過這樣的例子,“休寧士汪希胤少時受毛詩里傳,能屬文,試有司輒占高等,至臺試而輒報罷。以是棄去,挾其貲賈湖海間”。朱明王朝建立之初,是一個以農民為主體的國家。明朝采取嚴格的中央集權,有“重農抑商”的政策。自正德以后,隨著明王朝中央集權的控制對地方,特別是江南富庶一帶的放松和削弱,商品經濟也隨之迅速發展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商人群體的增加。在江南地區,這些有文化底蘊的商人,兼具“儒”與“商”的雙重身分,他們雖然成為士人社會的一種邊緣群體,但更是溝通士與新興市民階層的橋梁。晚明社會士、商交往的頻繁,儒士們“四民異業而同道”“士商異術而同心”的價值觀念的轉化,同棄儒經商的這部分群體的生成無疑有著很大關聯。
同時,科舉的不如意、生活的艱難,還使得一些被社會邊緣化的士人們成為“市民文人”。這些胸中積累了對科舉、對世事的不平之氣的文人們創作了一些通俗易懂的文學作品,比如被我們所熟悉的《三言二拍》等。這些深刻反映現實的作品,使得士階層與社會的聯系更加廣泛、深入,更讓他們在兼顧生計的同時也為自己尋到了一條脫離仕途之外的“經世之道”。
明代中晚期的中下層士人,社會地位十分尷尬,其身分固定但職業卻難以固定。他們有的熱衷科舉,以求出身。有自己開館或在別人家里附館教書,但仍然沒有完全放棄科舉的本業。還有一些人對舉業徹底失去了信心,開始從事其他多種職業,有的經商,有的務農,也有的占卦看相,或為將帥幕僚,還有的隱居著書、公開講學。經濟的發展、社會大背景的日趨復雜,使得士人的職業選擇從單一走向了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