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最后一天,史鐵生去世了。我不應當這么驚奇,因為我見識過病魔帶給他的痛苦。他三天就需要透析一次,透析后的第一天,人很精神;第二天精神大減,第三天,差不多萎靡不振了。而且,我想象不到,做完透析后他十分饑餓,餓到必須立即吃東西的地步。
為了方便透析,他在胳膊深處直通血管埋了一根管子。他曾讓我伏在上面聽一聽,我被震撼了,血流涌動的聲音完全就是長江大河奔騰而下的聲音入的細小血管中竟然蘊藏著這么大力量,生命的激情太令人震撼了!難道……它就突然停息了?那訇訇的奔突聲就消失了9對于生死,背負著苦難已經走了很久的史鐵生曾有無數次地叩問,在《我與地壇》中,他說:“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我欣賞這種面對苦難的態度,我欣慰他的苦難總算得到解脫,但我還是自私地不希望這個節日這么早就降臨到他的身上。
文學在當今是百無一用之物,但一個作家也有他的幸福之處,比如由于文字,許多讀者與作家自然而然有了親近感,作家也溝通了人們的心靈,讓疏離的世界中的人們彼此靠近了許多。正因為這樣,見到史鐵生我一點也不覺得陌生。我2004年的日記中曾有兩次記到這件事情。5月25日:“史鐵生上午九時半來校演講,有王安憶和馬原陪同。史人很平和,但面色烏黑,著毛衣。中午飯后,談關于美國、夢想、信仰,沒想到竟然爭論起來,我覺得他太單純、書生氣了。”與復旦學生的對談是在復旦葉耀珍樓多功能廳,暗暗的,環境不很好;可能是上午,那天來的學生似乎不多,即便這樣,史鐵生說他已經夠緊張了,“在飛機上緊張,在地上也緊張”,“今天見了這個架勢,還是讓我緊張”。這不是矯情,是真實的狀態,所以他開頭就說要申請抽支煙,控制緊張。兩天后,我又見到了他,5月27日,“下午四時半,到賓館見史鐵生,后王安憶來,推史到附近醫院去透析,史一再說王安憶太熱情,心甚不安。我見王半跪在地上替史系鞋帶,十分感動……”系鞋帶的細節我終生難忘,那一代作家彼此溫暖著攜手前行的友情是澆灌我靈魂的凈水。
此后,有一年在北京,是一個文學獎的頒獎,我見到過他,那天風很大,他有些感冒,還是抱病出席……多少年前,史鐵生的母親不經意中種下一棵合歡樹,一度以為它死了,沒有想到竟然活了過來。她呵護著它,也常常念叨:不知道這種樹幾年才開花。苦難讓他們忘記了這棵獨自承受風雨的樹,兒子腿殘了,經常抱怨命運的不公,更為不公的是母親年僅四十六歲竟猝然逝去。母親去世后,史鐵生的小說接連發表了,得獎了,但她看不到了;這棵合歡樹長高了,也開花了,但她也看不到了……
翻著史鐵生的書,我在想,多少年后,我們的兒女們還會關注一個叫史鐵生的作家嗎?他會知道這個作家伴隨著爸爸媽媽一起走過的那些歲月嗎?一個多月前,我剛去過地壇,一位老師讓我去看一個展覽,我本能的問:是史鐵生的那個地壇嗎?他說:是。但這已經不是一個廢棄的、荒蕪的古園,喧鬧得就差鑼鼓喧天了。可是,勒在石上的文字會被風沙侵蝕,刻在心中的記憶卻是歷久彌新,通過文字,我不斷地與史鐵生回味著地壇的安靜,品味著這里的夕陽和朝日。作家不在了,但他的文字沒有磨滅,我還記得他的話:“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有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這樣的言語和信念,能給喜歡史鐵生文字的人一絲安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