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跟人念叨:工作再累,也需要一個喝糖水的時間吧?
別人問:糖水是什么?糖水時間是什么?這只有我知道,因為這個歡樂屬于我曾經的工友們。
十年前,東莞大朗鎮有個安達毛衫廠,不大也不小,有四五百號工人。它的出口單子真是多得讓機器和工人白天黑夜連軸轉也做不完。
早上七點,那種亞熱帶炙熱的陽光已經把開發區的土地烤得熱烘烘。宿舍大樓的工人們像一壺開水一樣,從食堂沸沸揚揚灌進四層高的廠房。染整車間旁邊的鍋爐開始“嗡嗡”冒氣。然后,我可以聽見打板、拉片、縫紉、洗滌、染整、熨燙、包裝還有倉庫的所有機器在一瞬間轟然響起。安達廠繁忙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廠里的工作時間很長,除了中飯和晚飯,多數工人要從早上七點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點。
那時,我的任務是很閑散地監督一批公司比較重要的樣品單子。白天無事,可以跟倉庫的主管阿海閑聊,去幫瘦弱的河南雜工姬生推車,或者去包裝車間看美麗的女工阿霞熟練地疊好一摞摞熱乎乎的新毛衫。熨燙車間真讓人望而生畏。上百條噴著熱氣的熨斗從管道中伸出來,拴住上百個強壯的光膀子的男工。那里的溫度常年在四十攝氏度以上,當然也是工資最高的地方。晚上我是不適宜去車間的,因為工作疲憊,大家懶得搭理我,所以只能獨自呆在宿舍沖涼、看書,真是寂寞;但是也有期盼,那就是“糖水時間”。
糖水時問是工廠最愉快的時候。晚上十一點,機器戛然而止。整個工廠陷于寂靜。隨后是散工的嗡嗡聲。
機靈的湖北廚師一定準時準備好了幾大桶的冰鎮甜水。甜水很簡單,就是糖精、白開水、一些水果碎屑和冰塊的混合,廣東人叫做“糖水”。
裝滿糖水的大桶被抬到食堂的門口。同宿舍的打板師父陳生會旋風一樣沖到樓上,興奮地喊:“趙生,喝糖水啦,趙生,喝糖水啦。”因為是每晚固定的節目,所以我們就假裝這是難得的珍饈,做出一副表演式的快樂。
糖水并不甜,可是如果你鄭重其事,當它是一種美味,那么它就是。就像這段時光,如果你覺得它是節日,那么我們就會莫名其妙地開心。開心就是這樣被制造出來,因為,安達廠一天的疲勞要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洗滌。
在糖水的發酵下,樓下空地、食堂內外、廠門口充滿了喧嘩。每個人都端著一碗糖水,臉上掛著微笑,摻和著些許疲勞。那些年輕的,十幾歲的工人竟然還有力氣打一會兒乒乓球。年長的往往還要喝一瓶冰啤酒。各個工棚宿舍沖涼的聲音此起彼伏。男工和女工們聚在一起,或開開玩笑,或打趣廝鬧。安達廠像是一個游樂園。
糖水時間要持續到凌晨一點鐘才慢慢結束,工廠進入沉睡。
我曾經疑惑,為什么一天這么疲勞;還要耽誤那么長的時間來玩鬧,來喝糖水?為什么不早點睡覺呢?工友陳生說:如果一天不玩一玩,鬧一鬧,那么我們生活還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哪怕一天已經工作了15個小時,明天還要工作15個小時,后天還要工作15個小時……越是要這樣永無休止地工作,今天越是需要一碗糖水的甜蜜,需要一個小時的玩耍,這才是“人的生活”啊。富士康的新聞又讓我想起了安達廠的“糖水時間”。陳生、姬生、阿海、阿霞都已經不知何處,可是我希望那、糖水時間能夠長一點兒,早一點兒;讓我的那些工友們,多甜蜜一會兒,多玩耍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