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我心底的眼睛

一

我一直都不明白，這世上怎么會有像張亞飛這樣的女生。她那么聰明的腦袋瓜子，怎么說話時就不經過大腦，可以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而且語不驚人誓不休，句句話語猶如白光晃晃的利劍，直刺得人傷痕累累。

大家剛開始同學時，長相秀美、成績優秀的張亞飛在班上很受歡迎。雖然她說話傲氣一些，但大家并不在意，因為她確實厲害，各科成績都排在班級前列。課堂上，有什么難題解不出來，最后一個被老師“欽點”的人，一定是她。就連各科任課老師聚在一起聊天時，都會不由自主地稱贊她是個難得的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女生。但在后來的交往中，她卻漸漸成為全班同學最反感的“毒舌”。

班會上，大家討論問題有分歧時，張亞飛會突然瞪著雙眼來一句：“你們懂什么呀?廢話那么多!”一句話，噎得大家啞口無言，就連班主任聽后，也一臉詫異。

還有一次自習課，不知張亞飛又和她的同桌爭論什么問題，兩個人爭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時，張亞飛站起身，指著她的同桌大聲說：“我張亞飛說這樣就是這樣，你懂?你懂每次還考那么點分數，也不害臊?”同桌的女生，一時窘迫得淚如雨下。一下課，她就去找班主任要求換位置，說再也不想與張亞飛同桌了。

那個女生的心情我明白，因為我也被張亞飛傷害過，而且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讓我下不了臺。

二

那時還在初一，我的一篇參加學校征文比賽的文章被老師推薦給市日報，居然發表了。文章刊出的那天，語文老師特意帶來了刊登有我文章的報紙，不僅在課堂上表揚了我，還讓我上講臺朗讀這篇文章。心底歡喜的我卻有些害羞和難為情，當著那么多同學的面讀自己的文章，多別扭呀!

在我猶豫不決時，同學們的鼓勵和掌聲給了我無窮的勇氣。我剛想站起來，身后卻突然傳來一句讓我難堪得想立馬消失的話：“什么好文章呀?都發報上了，還怕念出來給我們聽?是不是抄襲來的?”不用回頭，聽聲音我就知道說這話的人是誰。

教室里倏地安靜下來，我知道所有目光都在盯著我。強忍著，我還是走向講臺朗讀了那篇文章。原本愉悅的心情，卻因為她的一句話變得糟糕透頂。我恨死她了，憑什么懷疑文章不是我寫的?僅僅就因為她的成績比我好?

在這事之前，我們之間并無矛盾。她成績好，每次考試都獨占鰲頭，我也替她感到高興，畢竟她是我們班的驕傲。一直以來，我們沒說過什么話，可我在心里羨慕她、佩服她。雖然班上有很多同學不喜歡她，說她傲慢，目中無人，還有的說她刻薄，沒人情味，但我從不參與這類評論，我始終覺得她很優秀，是我學習的楷模。我沒想到，她居然會當眾中傷我。

心有芥蒂，我們成了死對頭。

張亞飛依舊一次次口無遮攔，她傷害了很多同學，漸漸地，在班上她被大家集體孤立起來了。雖然她的成績依舊名列前茅，但再也沒有同學和她交往。

三

看著每天獨來獨往的她，我都有些替她難過。第一名真的有那么重要嗎?與人說話，客氣些，收斂些，就那么難嗎?我不知道她瘦弱的身體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她那張青春、美麗的面孔，難道就真的擠不出一絲笑容來?

她每天總是第一個到學校，最后一個離開。上課時，她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板，除了寫作業外，她就看書。特別是那次我的文章上了報紙后，她走出教室的時間更少了，每次課間休息，她都抱著書本在看，或是拼命地在寫東西。

學校里時常舉行各種比賽。有一次，一個男生參加學校的“歷史知識競賽”獲得了第一名，那次競賽，張亞飛也參加了，但她僅獲得第三名。在班主任表揚那個男生的時候，我看見張亞飛一臉的沮喪，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落。在大家為那男生鼓掌叫好時，她卻趴伏在桌子上，肩膀在抖動，不知道是不是哭了。我想不明白，沒得第一名就要傷心成那樣嗎?冠軍往往只有一個，參與了，并且盡力了，就可以，為什么非得第一呢?再強的人，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每一方面都比別人突出呀。

我想，憑張亞飛那么聰明的腦袋瓜子，她應該想得明白的，但她為什么就不能釋懷呢?為什么事事要與人較勁?

心底莫名地有些憐惜起她來。望著她漸顯疲憊的面容，黯淡的眼神，和每天孤單的背影，我都有些難過。這個要強的女生，她終究是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她的身邊連個分享快樂，分擔憂傷的朋友都沒有。

四

升上初二時，班會上選班長。張亞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唯一一票”，班主任驚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得意門生，居然只得到她自己投的那一票。

嘲笑聲四起，大家都在竊竊私語，這個傲慢的張亞飛第一次嘗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她自己投的唯一一票，像一把尖刀般，把她的心割得支離破碎。我看見了她濡濕的眼角和眼中閃爍的淚花。那段日子里，她高昂的頭終于低垂下來，凌厲的眼神變得渙散而呆滯。

班主任又來宣布好消息，說張亞飛的一篇散文在省里的征文中獲得了唯一的特等獎，市里的電視臺準備來學校采訪，要同學們幫忙配合一下。“配合啥呢?我們都不熟悉她。”“得獎是她的事，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呢?”同學們嘀咕著，沒一個人為她高興。“這是我們班的光榮，大家應該為張亞飛同學高興才對呀!”班主任興致勃勃地說。“高興啥?又不是我們得獎。”一個同學說。“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們的張亞飛同學?太不友好了吧?”班主任見大家反應冷淡，事不關己的樣子，有點生氣了。“她平時又是怎么對我們的，你怎不去問問她?”一個男生直言。

班主任看著大家，沉默了片刻。這時，張亞飛站起來了，她哽咽著說：“謝謝老師，幫我取消這個采訪吧!”說完，她就趴在桌子上，小聲抽泣起來。

放學后，張亞飛失魂落魄地走出校門。在夕陽的照射下，她的背影是那么落寞和孤單。我遠遠地跟著她，心里有種被灼傷后的難過。她確實很傲慢，確實出言不遜，確實不招人喜歡，但她也不應該被孤立成孤家寡人，就連快樂都沒有人愿意一起分享。

五

張亞飛穿過悠長的解放路后，徑直去了路盡頭的祥云公園。

張亞飛坐在樹蔭下，身后有塊巨大的石頭擋著。一放下書包，她就抑制不住地哭泣起來，“嚶嚶”的哭泣聲里充滿了委屈。我遠遠地站著，看見她的雙肩在不停地抖動。她委屈?她委屈什么呢?

她哭得太投入了，沒注意到我的出現。走到她身邊，把紙巾遞給她時，她才看見我。“沒看過人哭嗎?還跟蹤我?”她抹著淚說。

“我……我……”我把紙巾遞到她手上，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我什么?看我笑話?”抹去淚水，她冷漠而戒備地盯住我。

我笑了一下，說：“你從來就不需要朋友嗎?一個人，活到你這份上，也確實該傷心，那么多的喜事都沒有人分享。很悲哀吧!”

“我的事跟你有關系嗎?我需要你來憐憫嗎?”她的語氣又恢復到了以前的傲慢。

“你確實很優秀，但大家討厭你，并非是嫉妒你的才華，而是討厭你冷漠和高傲的面孔。你是個坦率的人，但你的說話方式太直接了，讓人敬而遠之……”我知道有些話是該告訴她了。這個驕傲的女生被寵壞了，因為優秀，她總是唯我獨尊，從不知道什么是尊重。

“你們孤立我，疏遠我，不是因為嫉妒嗎?我的成績都是我努力后才得來的，你以為每次考第一，那么容易嗎?”她難過地說。

我看著她，難過地搖頭，她真的該好好反省了。那天中午，我直言不諱地說出了她的缺點，我不愿意她一直這樣下去。

就是那天，我們第一次像朋友一樣坦誠相待，說了很多以前從來不曾說過的話。或許是想到了許多過往的事情吧，當我注意她的眼睛時，里面正噙著晶亮的淚花。她默默地看著我，臉上有慚愧的表情，好一陣兒后才說：“對不起!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話語會給你們帶來那么多的傷害……我以前爭強好勝，從來不服輸，我一直認為，只有讓自己強大了，才會贏得別人的贊賞和友情……”她的聲音哽咽著，說得斷斷續續。但我在她的眼睛里，讀到了懊悔和深深的歉意。

我以為那次深談后，我們會成為朋友，可是，我想錯了。

六

新年過后，我們開始了初二下學期的生活。可是回到學校時，我卻再也沒有見過張亞飛了。后來聽老班說，她父親工作調動，她也一起轉學走了。班主任很是惋惜這個一直帶給全班各種榮耀的女學生。

班上的同學，聽到這個消息后，都沉默了。雖然大家一直討厭她，但當她真正離開，再也見不到時，心里還是有深深的失落，畢竟，同學了一年半時間。

我木然地坐著，心里空空的，有種被遺棄的難過。我們曾有過那么深入的交流，我以為那之后我們會成為朋友，以為她聽了我的那么多話后，會試著改變自己，讓大家重新接受她。

開學一個月后，我突然接到了一封信，地址內詳。但從字跡上，我就猜出是張亞飛寫來的。確實是她的來信，她讓我代她向大家道歉，說她沒有勇氣當著大家的面說“對不起”!當她知道父親工作調動的事情后，她就選擇了離開。她原本可以留下的，但不知如何面對她曾一次次傷害過的同學，離開或許她才會有新的開始……信寫得很誠懇，滿滿的都是歉意。

她連地址也沒有留，我想，她是想把過往的一切統統都忘記干凈吧。但我無法忘記她，心里總會莫名地牽掛。

不知現在的她，在異鄉，在新的學校，是否真的開始改變了，而且已經用她的善良和熱情贏得了新的友誼。我想，她會的，她一定可以做到，因為我始終記得，那天，在公園里，這個驕傲的女生，她那雙滿含淚水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深深的歉意和懊悔。

(生如夏花摘自《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