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人們迷信服裝的“名牌”,于是,歐洲、美國、日本的各種名牌就泛濫起來。
注意聽女士們的對話,就能發現這種改變。
以前,她們見面常問:
“你這衣服真好看,在哪里買的?”
現在她們說:
“你這衣服是什么牌子?真好看。”
假如告訴她這是某某牌子,確是名牌,接著她會說:“我就說嘛,我一看就知道你這衣服是名牌。臺灣哪里做得出這種樣子,料子也好,臺灣哪里有這么好的料子。”
萬一告訴她這是外銷成衣店里買的廉價品,她會說:“唉呀,真是做夢也沒想到臺灣能做出這樣的衣服,只可惜料子是差了一些,款式好像也是去年的。”然后,她拉起別人的衣服儼然評論道:“你看,這手工比起某某牌就差多了,名牌總有名牌的道理呀。”最后,她會來一段“名牌經”,背誦如流,令人吃驚。
這使我想起一件往事。
有一位愛惡作劇的朋友,總是把劣質的白蘭地酒,裝在喝空的軒尼斯XO的瓶子里,專門用來對付那些只知道牌子而沒有品位的人。他們喝了一口后,往往其聲嘖嘖,贊嘆不已:“呀,到底是XO,喝起來就是好。”朋友和我相對微笑:“對啊,要不是你常喝XO,還喝不出它的好處哩。”
這樣喝酒的人,他喝的不是酒,而是酒瓶。
那樣穿衣的人,她穿的不是衣,而是標簽。
這是個廣告的時代,是牌子的時代,也是包裝的時代。
小時候,大人們常說:“到對面店里,打一斤油回來。”我們就提著瓶子到街上,看打油的人從碩大的油桶中打一斤油。
現在不行了,沒有牌子的油可能是米糠油,可能有多氯聯苯。
什么牌子最好呢?
就是那廣告做得最大的牌子最好。
什么品質最可靠呢?
就是那包裝包得最美的品質最好。
有一個做洗發精的朋友告訴我,他用十元做洗發精,用三十元做瓶子,用一百元做廣告。反之,如果有個人用一百元做洗發精,用十元做瓶子,用三十元做廣告,那他注定要失敗,因為,誰知道你的洗發精是真正的好呢?
財閥們最常使用慈善家的包裝,而且用偽善來做愛心的廣告。
我到一家極負盛名的素菜館吃飯。
隔壁坐了一位和尚和兩位居士,他們談到蓋廟。
胖居士說:“上次蓋那座廟,真是大賺了一票。到現在遇到人就請吃飯,吃了幾年還沒吃完哩。”
瘦居士說:“怎么那么有賺頭?”
“嘿,這簡單,廟里供千手觀音,先請信徒認捐嘛,一只手一萬,一千只手不就一千萬嗎?還有,一根柱子一百萬,找十個人每人捐十萬,一共八根柱子,不又是八百萬嗎?事實上,蓋廟哪里用得著那么多?剩下的,真是一輩子吃不完”
每次到廟里虔誠地燒香時,我總想起那素菜館里的胖居士,深深地為他們悔罪。如果連敬佛蓋廟都是斂財的形式,那么,信徒執香禮拜時都要顫抖吧。
這原來是個形式的時代,不是內容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廣告的時代,也是包裝的時代,這是偽善的時代,也是失去信用的時代。
(黑馬摘自《林清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