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這一生中,有兩個人對我影響最大,一個是姥姥,一個是母親。姥姥是十里八村的名人,一米五幾的個頭,割三里長的麥趟子,從這頭到那頭不直腰。我6歲時,村里有了學校,家里沒錢交學費,整村的孩子就剩我還在田間地頭瘋玩。姥姥拔下頭上陪嫁的簪子到鎮上賣了,讓我進了學堂。孩子總是貪玩、賴床,一天,已是日上三竿,我還在酣睡,姥姥掀開我的被子,一拍我的光屁股,說:“起床了!你要是一只鳥,等你睡醒了,外面的蟲子早就被別的鳥搶沒了!”這是大字不識的姥姥對我說過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話,我牢牢地記下了,并受用至今:每天早晨6點半我就起床,跑步一個小時,然后開始寫作。
在我眼里,母親同樣強勢。小時候,我和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一旦發生爭執,母親把腰一叉:“你們別說了,把你們的四張嘴連起來,我捂著半張嘴,你們都說不過我!”其實,母親的話并不多,甚至有些吝嗇,但精辟而幽默,往往一句話就能擊中要害,還能讓你忍俊不禁。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的文學創作遇到了瓶頸。那年夏天,我帶著滿腹困惑回到鄉下老家。見我悶悶不樂,正忙著的母親冷不丁問道:“魯迅在寫東西的人里邊算是一個大人物吧?”我說:“那當然啦,好多人都把他當祖師爺呢!”早年曾在鎮上賣過醬油的母親一下子樂了:“嗨,那寫作這東西太容易了!我看過他的書,里面有這么一句:后園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這樣的話我都能寫出來:我賣醬油,一個是醬油缸,另一個也是醬油缸。”我“撲哧”一聲笑了。笑過之后,我如醍醐灌頂,心中的困惑一掃而光。原來,文學的真諦就是要真實地表現生活。
那以后,我經常回鄉下老家。每次,母親都問我:“你又回來體驗生活了?”每次,我都一笑而過。母親不以為然地說:“生活就是這么橫七豎八地擺著的,一竿子打下去全是棗。”我明白母親的意思,生活就在我們身邊。于是我經常拎著一個筆記本就出發了,去找老家街巷里的鄉親們聊天,盤著腿喝他們用剛收的玉米做的“糊涂粥”
處對象那陣兒,我右手得了皮炎。因為怕影響自己在女友心中的形象,我就在手上貼了一塊膠布。母親問時,我照實直說。女友問時,我卻撒了個謊,說是練小提琴磨的。母親一下子不高興了:“你怎么能這樣?人家是要跟你一輩子的,一定要搞清楚真和假!”我虛心接受了。后來細想母親的話,雖直白,卻深刻。其實,生活本就真真假假。比如當時手機剛剛流行,許多人拿著手機說著言不由衷的假話,讓人哭笑不得。于是,我產生了創作《手機》的沖動。為了紀念深深影響了我的姥姥,在寫作時,我將老人作為嚴守一奶奶的原型。10年過去,《手機》終于和觀眾見面了。影迷經常發郵件給我,說《手機》諷刺意義很強,但我覺得都沒有母親的評價精辟:“我覺得《手機》里的人都交不到真朋友,就是那種能說知心話的朋友。”
后來,我的長篇《一句頂一萬句》問世了。之所以取這樣一個書名,是因為我覺得母親的話對我的人生就是一句頂一萬句。為此,我在書上寫道:“一個人在生活中找到一位知心的朋友非常不容易,找到這個知心朋友再說一句知心的話更加不容易。知心的話一般都是不同的話,這句不同的話確實頂得上一萬句廢話!”
當然,母親的話并非句句都這樣深刻,其中不乏搞笑甚至弱智的語句。比如,有觀眾說我的普通話不標準,母親就說:“普通話都是普通人說的。”再比如,我妻子因為熱心公益事業,受到希拉里第六次接見,母親一臉茫然地問我:“這個希拉里到底是誰呀?”
(太陽花摘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