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叔靜
恭業說他母親1914年曾在那里讀書,與宋氏姐妹是很要好的同學。有—次,宋美齡還相求恭業母親轉話其姐宋慶齡,讓她姐姐不要太“小氣”,每個月多給她一些零花錢……
3月10日晨,恭業夫人周懿芬由美國打來電話,告知我恭業老師已于9日逝世,并囑我轉告中國石油大學他的老友和同事。恭業自上世紀80年代末后做了兩次心臟搭橋手術,大家常為他擔憂和祈福。噩耗傳來,令人傷感不已。
王恭業1948年離開燕京大學赴美就讀美國布朗大學。1955年他和一批華人科學家、學者一起,不顧阻撓,遠涉重洋,乘船回到祖國,來到剛建校兩年的北京石油學院力學教研室任教。我是1956年考入北京石油學院機械系的,畢業后留在力學教研室當助教,常得到恭業老師的指導和幫助。
1976年粉碎“四人幫”,結束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國家進入改革開放和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新時期。隨學校遷往山東東營的一批老教師回到北京擔當《石油與天然氣文摘》的編譯工作。恭業自然是英文編譯的主力。除此,他還受聘在石油部、石油學院聯合舉辦的外語培訓中心擔任英語教員,為準備出國的石油管理及工程技術人員教授英語口語,他的美式口語受到學員們的歡迎。他的英語功底是深厚的。有一次他在華盛頓見到我的一位朋友菲力普斯女士,她的女兒愛蓮也曾在石油培訓中心教過英語。在交談中菲力普斯驚訝恭業的英語如此地道,甚至勝過某些美國人。恭業父母20世紀初留學美國,自幼他就生活在良好的英語學習環境中,但他認為他英語基礎扎實最主要的還是他母親的“填鴨”式的要求。
1979年恭業移居美國,在馬里蘭大學機械工程系教授工程力學,后又去美國橋梁工程公司任監理。這期間,他幫助牽線、聯系了十多位石油大學的中青年教師到馬里蘭大學進修或進行學術交流,并盡其所能關心他們在美的生活。我是其中幸運者之一,一直心存感激之情。恭業退休后,雖已古稀之年,又有心臟的毛病,還是每隔兩三年就攜夫人回來看看。國家和母校的變化,令他欣慰,與親朋好友的團聚,情深意濃,讓他難舍。我退休后的一些年,也常去美國探望子女。我們常在電話中交流彼此知道的母校和老教師們的近況,追憶在北京石油學院度過的難忘時光。興起時,還會講述我也很感興趣的他家史中的秘聞,尤其是他的母親廖奉獻女士,一位傳奇式的人物。
恭業早年就讀于北京育才學校,回家后的作業就是母親在英文報刊上選一篇文章,讓他譯成中文,譯好后將報刊收走,第二天要求他將已譯成的中文再翻成英文,并與原文對比,進行講評。有記錄可證,他母親的英文在中學時就是佼佼者。懿芬老師告訴我,她大姐的女兒曾于無意中,在書市購得一本美國人麥克雷肯大夫寫的書《上海使命》。作者20世紀初在中國行醫,并參與創辦上海圣約翰大學,后工作在圣約翰大學醫學院。書中提到他當時認識一位中國女孩,成績優秀,英語很好,到美國讀書完全合格。書中這位女孩,正是恭業的母親廖奉獻。這本書現珍藏在懿芬大姐的家中。
2009年秋我和妻子、女兒去波士頓,除造訪哈佛大學外還特地趕往位于郊區的威爾斯利女子學院。那所大學因宋慶齡、宋美齡、謝冰心就讀該校而在中國聞名遐邇。我在電話中與恭業談到這次旅行,嘆服其歷史悠久,建筑風格迥異、環境幽靜。恭業說他母親1914年曾在那里讀書,與宋氏姐妹是很要好的同學。有一次,宋美齡還相求恭業母親轉話其姐宋慶齡,讓她姐姐不要太“小氣”,每個月多給她一些零花錢。盧溝橋事變后,她和宋美齡在北京組織婦女,為前方制作、籌集衣物、食品,慰問前方將士。大約是在1956年,恭業的母親要去香港,因思念在大陸的兒子,行前曾寫信給宋慶齡,請她幫忙讓恭業能去香港與母團聚。這封信轉到石油學院,時任機械系總支書記許德貴與恭業談話。說,若我是你,如還想回來,就打消這個念頭,不要去了。恭業聽從了他的勸告。以后想起來,覺得許是為他好,很明智,看得遠,要不在以后的多次運動中,還不知會惹起多大的麻煩。關于恭業的母親,他們家專有一本紀念冊,十多年前,我受恭業之托將一本送給北京圖書館,一本存在石油大學圖書館。我自己保存的一本幾經搬家,再也找不到了'真是遺憾得很。
我和恭業最后一次見面是2009年12月18日,是在巴爾的摩他的家中。我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從那天夜里起,美東部,特別是馬里蘭、華盛頓地區突降多年未見的大暴風雪。他知道我和妻子及女兒一家要從紐約州的羅切斯托驅車前往北卡,順道巴爾的摩看望他和懿芬老師。頭一天在我出發前他特地打來電話,要我不要來了'不是不歡迎,而是擔心被困在路上。我們知悉后,決定提前幾小時,趕在暴風雪來臨之前,到巴爾的摩。
當晚抵達下榻的酒店不久,皚皚大雪,鋪天蓋地襲來。第二天清晨醒來,窗外已是白色世界。中午之前我們小心翼翼,艱難地蹭到恭業家。他家門前的通道積雪足有半米多厚。進了家門,大家驚喜不已,桌上已擺滿了多達十多種菜肴,極具北京風味。懿芬老師在廚房忙著煮面條,主食是北京炸醬面。我們坐在客廳里噓寒問暖,談笑風生。當然石油大學、石油老人又成了話題的中心。我告訴他,學院路的校園家屬區已面目全非。十七八層的高樓拔地而起,上世紀50年代的三四層宿舍樓幾乎全被拆毀。人們居住環境得以改善。但想到美國很多老城百年以上不如我們堅固的木屋由于維護得好,保存至今的情況,又感到浪費驚人。
我提起蔡強康、張懷祖等老教授,都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新居。一說張懷祖,他馬上打斷了我,問他最近怎么樣。我答,他已是90老人,去年看到他騎著破舊自行車,穿著連農民工都不如的舊式服裝,在院子里買菜轉悠。恭業嘆曰:還是那個樣子,改不了啦。他接著說:你大概不知道,張懷祖對我們家非常了解。他的父親張子高是著名化學家,曾是清華大學化學系系主任、副校長,與我父親是多年好友。張懷祖與我們幾個兄弟都是北京育英中學的。他比我年長10歲,常跟我哥哥玩在一起。在石油學院我倆相遇,只點點頭,打個招呼,話很少。我問為什么,他說:擺老大哥資格唄,他嫌我小,不把我放在眼里。大家開懷大笑。
說到這里,他要起身到地下室拿玩具逗我的小外孫,懿芬老師阻止他,他顯得不高興,埋怨說他能做一些事,但常受到限制。那時他的第二次心臟搭橋手術已做了好幾年了,走路快點,上下樓梯,已明顯氣短。這是我第一次到他的新家,墻上掛著他的夫妻合影和全家福。外面的雪停了,冬日陽光在白雪的映射下,室內更覺明亮、溫馨。25年前,我在美國進修時,去過他在馬里蘭銀泉(Silvcr sprzng)的公寓住所。那時懿芬老師仍在北京體育大學任教。他是快樂的單身漢,假日帶我們參觀西點軍校、南北戰爭戰場遺址和海軍學院,介紹美國的歷史和逸事。事過境遷,如今恭業已是耄耋之年,加上心臟疾病的困擾,和當年不能相比。他帶點傷感地說,他再回北京要飛那么長時間,可能受不了啦。看得出來,他是想念故土的,那些城南舊事總是牽動著他,縈繞心頭。告別時,他揮動著手,佇立在玻璃門內,似乎有很多話還沒說完。
今年春節,我在電話中給兩位老師拜年,恭業嗓門仍很大,他問我什么時候再來美國,我說也許下半年。我總是想有機會再見見他,聽他講述他和他家庭的故事。他的父親王正輔是用庚子賠款留美的,是早年中國礦業方面的開拓者。他的伯父王正廷,畢業于耶魯大學,是1919年巴黎和會拒絕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的中國三代表之一,與詹天佑一起是歐美同學會的創始人。他的兄長王恭立是美國華人領袖和精英組織百人會的成員。這個組織旨在改善和加強中美關系,加強兩國人民的交流。恭立還從事中美人才交流工作多年,與中國國際人才交流協會有過多年的合作。他的家史豐富多彩,有不少與中國近代發生的事件有干系。我幾次提醒他收集這些資料,并由他家族的后人整理成文字。這些史料是史學家求之不得的。恭業是我的良師益友,這種亦師亦友的關系,從我1961年進入力學教研室算起,已持續整整半個世紀。萬萬沒想到,春節的電話交談,竟是訣別之言。他已離世遠去,我們將永遠懷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