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寧
孔子:一些研究哲學和思想史的人喜歡把我跟同時代的雅典人亞里士多德相比。不論我們之間是否有可比性,但是,對他在《政治學》中的基本觀點,我是心悅誠服的。他說,人性本善,注定要求得善果。人是一種政治動物,注定要過政治生活,因而要建立邦國,建立邦國的目的在于追求最高的善業。我也認為人性本善,我最想看到的就是政通人和、民樂融融的局面。我想請教的問題是:作為追求善業的政治與政治本身的善惡與否是什么關系?從人性的善中能開辟出政治中的善嗎?
老子: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也是一個討論、爭論起來沒完沒了的問題。我也希望看到政通人和、安居樂業的民生。但是,我對用政治權力驅使民眾去追求所謂的最高善業是很有保留的,尤其反對動員全民不顧一切地追求烏托邦式的善業。事實上,靠政治不可能追求到最高的善業。國家追求的善業越高,需要集中與動用的政治權力就越多,政治權力中可能釋放出來的惡也就越多越大。
再說,人是一種有限的存在。不徹底改變人本身及其本性,人就不匹配最高的善業;但如果徹底改變了人本身及其本性,人就不是人了。與其讓人不是人,還不如索性丟掉那所謂最高的善業。我持消極的政治觀,如果一種政體、一個政府,能避免重大的惡,那就是最善不過的。政治的目的不是追求善,而是避免惡。做到這一點的才是好政體、好政府。
孔子:我的一貫看法是,對那些已經被證明為圣賢的統治者,我們就應該多多的賦予政治權力,這樣才能實現人間的善業。您卻認為,政治權力是一種惡,與善業是相沖突的。為什么?
老子:跟你們儒家相反,我恰恰認為,政治權力不是善,而是必要的惡。雖然為了維護社會秩序,政治權力的設置與運用是必不可少,但是在另一方面,對掌權者來說,權力不僅是獲得金錢的工具,而且更是獲得更多、更大權力的工具,具有很強的繁殖能力和擴張性。權力在本性上具有惡的一面,權力的作用在于用來對他人進行強制。強制是自由的對立面,實行強制必然要妨礙人的自由。不論在何種政體下,政府都會犯錯誤,只是在壞的政體下,政治權力更加易于遭到惡意使用。因此,權力越小越好,權力的用處越少越好。所以,任何國家都不應該通過集中、擴大和濫用權力來實現某種政治上的藍圖。這樣做是非常危險的,甚至常常是災難性的。再說,如果民眾的一切生活都要服從于統治者的政治藍圖,那就不可能出現你期待的那種政通人和、民樂融融的局面。
孔子:您反對用政治權力來追求善業,聽起來也有道理。那么,難道政治和政治權力可以與善分離開嗎?難道政治不追求善嗎?不追求善的政治,多無趣啊?
老子:從遠一點的地方說,善與惡作為一種道德概念,共存在的根本前提是它們與人的生命發生的重大關聯。任何與人及其生存不發生關聯的事物或行為,在嚴格的意義上都稱不上是善的或惡的。如果太陽行將與上面生活著人類的地球相撞,并會導致地球化為氣體的話,那么大家在得知這一消息后會異口同聲的驚呼到:“這真是滅頂之災。”但若是這場碰撞發生在太陽系之外的兩個無生命的星球之間,他們就會僅僅驚嘆其狀態,而無關道德了。
從近一點的地方說,政治、政治權力與善當然是不可分離的。但是這個善必須是符合天道的善,從天道中派生出來的善。從這個角度來看,現實的、合乎人性的政治與政治權力,都應該以服務于人的生命及其存續為價值的尺度,任何政治制度與政府都應服從于這種善。表面上看,人的存在是人類的最低的目標,實質上,它也是最高的目標和人類的最終之善。所以,人類所有的政體都應服從這一目標。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人類的生存與生命更為寶貴的了。人類的存在有其特殊的價值,其卓越與高貴是任何動物與植物都不能比擬的,人的存在不僅僅是生命的簡單維持,而且是生命擴大的維持和尊嚴的存在。
孔子:我也發現并認可,人的生存,其生命的價值有其高貴之處。
老子:一切動植物都是天道的造物,應該得到人類的愛惜。同時,人與一般動物不同,首先人不能世世代代永遠過著同樣的生活,而只有在不斷改進、日益豐裕的生活中才能生存下來。人及其各種單位只有在適應社會與自然雙重環境的同時,又能夠適應在適應中形成的新環境才能生存下去。由適應到新環境的形成到再適應,這種循環往復的過程是沒有止境的,并呈現出加速度的趨勢。人類適應環境的速度越快,新環境出現的速度也越快,并對人類的生存構成挑戰。人類生命擴大的維持,意味著人類只有在一個不斷得到改善的生活條件中才能存在下去。生存是人類最大的價值,也是最大的善,沒有生存及其所必需的自由,任何其他善都無從談起。
孔子:那難道權力就不可能被用來干好事嗎?我覺得政治權力是個好東西,沒有政治權力,就無法實現宏大的事業。如果政治權力與圣君賢王聯姻,一定能夠創造空前的輝煌。
老子:權力既可以被用來干好事,也可以被用來干壞事,但是我認為更容易被用來干壞事,因為權力極容易被濫用。我們不能保證每個政治家都不違反天道,所以權力注定會在不同程度上被惡性使用。
我之所以強調順應天道,無為而治,就是因為權力天然有惡的一面。衡量一種政治秩序,一種政體,一個政府,一個統治集團,是否合乎天道,是否順應天道,就是要看其能否有效的限制政治權力,能否有效的防止政治權力危害并泛濫。衡量一個政體、一個政府、一個統治集團,與其觀察他們做了多少偉大的好事,還不如看看他們干了多少、多大的壞事;不僅要看他們做了什么,更要看他們沒做什么。沒做好事不是罪過,干了壞事罪過就大了,十件好事也抵不上一件壞事。最壞的政治,就是完全無視政治權力和統治者人性中惡的一面,以追求宏偉藍圖盛世偉業的名義無節制的積聚、放縱政治權力。
孔子:天道還是太抽象了。有什么更具體的、可操作的尺度嗎?
老子:一個善的社會總是樂于承認并保護人的生命權,因此也寄予人的情欲以正當存在的理由。一個惡的社會總是準備拒絕承認人的情欲,因此也不承認人的生存權。在非民主國家,個人生存權與政府生存權往往被混淆起來,而且,后一種生存權往往盜用前一種生存權的名義來壓制、剝奪前一種生存權。善惡的根本尺度是一成不變的,具體的運用則隨著人境(human condition)的變化而變化。管理國家,要依乎天理,順乎自然,不著力,不落相,善人與不善的人都有同等的生存價值。
我講過,權力是自由的對立面。因此,政治哲學在根本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伸張統治者權力的哲學,一種是伸張個體自由的哲學。前一種哲學也許有時也不回避自由,但是其立場是站在權力一邊,要求個體的自由服從于統治者的權力。后一種哲學也并不完全排除權力,但是其立場是站在自由一邊,要求政治權力為個人的自由服務。前者是背離天道的政治哲學,后者是順應天道的政治哲學。講政治、講政治哲學,不能不講善惡,而是否順應天道,是否有利于每個人的生存與自由,是判斷政治哲學是善是惡的不二尺度。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道德經·第二十七章勢
善于行路的人,不會留下行跡;善于雄辯的人,其言無懈可擊;善于謀劃的人,算數不用籌碼;善于封減的人,不上鎖別人也打不開;善于束縛的人,不用繩別人也解不開。有道的政府,救護每個人,所以就沒有人會被遺棄;愛護每個物,就沒有物會失去其價值。這是因為得天道的光明。故善者是不善者的老師,不善者是善者的資鑒。不尊重其老師,不愛惜其資鑒,看似小聰明實是大糊涂。這是一條重要的妙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