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瑜
摘要:托尼的《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與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齊名,但是卻反映了兩種立場。與韋伯標榜中立的學術研究態度不同,托尼在他一系列學術著作和政論文中對資本主義進行了尖銳批評,也在他的政治活動和畢生關注的工人教育中努力實踐自己的社會公平理想。在托尼看來,資本主義在本質上是與人的尊嚴相抵觸的,是對財富的頂禮膜拜,是把一部分人看做充當工具的階級,同時允許另一部分人利用他人為工具來達到致富目的。在資本主義不平等的社會結構中,教育不平等是其中的一個重要環節。“把教育當做賺錢的勾當就等于把上帝的天賜拿去賣錢”。他對哈耶克的經濟自由主義進行了反駁,認為真正讓人們奴化的,包括讓專業人士和知識分子猥瑣化的,恰恰是資本主義制度固有的貪婪。
關鍵詞:理查德-亨利·托尼;亞當·斯密;馬克斯·韋伯;英國工黨;資本主義
梁啟超的《歐游心影錄》發表在1920年,注意到現代西方工業社會的一系列問題,與理查德·亨利·托尼(1880~1962)《近代工業社會的病理》(該書名的字面意思為《貪婪社會》)的出版在同一年,后者在1928年就有了中文譯本。也是在1920年,構成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論文在作者修訂后正式作為著作出版(以下簡稱《新教倫理》)。在這三位作者里,托尼(1949年前出版的譯著通常譯作“塔尼”)是最少為當下中國學界和讀者注意的。他的主要著作之一,《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以下簡稱《宗教》),許多學者認為比韋伯的前述書寫得更加深刻。該書出版于1926年,但是遲至2006年才有中文譯本。托尼與民國時期的中國似乎有更多緣分。他在1931~1932年間以國聯教育顧問的身份訪華,目睹了日本凌辱侵略中國的暴行和民不聊生的慘狀。除了《貪婪社會》,他的著作《中國的土地和勞動》、《社會主義之教育政策》也有中文譯本刊行。
世界歷史(外國歷史)研究自建國以來有長足進步,而且大家對這一領域的重要性也看得越來越清楚,最近成為“一級學科”更是對此的一個顯著證明。結合新近的學說史,我想借前面提到的幾部“舊書”,以及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來看一下我們研究世界歷史需要注意的問題,尤其是托尼的社會經濟史研究和他著重討論的社會經濟倫理問題,以及我們在這方面的一些誤區。考慮到斯密和韋伯對中國學術和大眾文化的影響,糾正當下社會私利和物欲至上的風氣,可能需要從清理他們所倡導的一些價值觀念開始。
一、為什么托尼要批判亞當·斯密和馬克斯·韋伯
西方學者對工業革命以后的經濟關系的批評容易引起我們對自己傳統文化中一些義利之論的回想。占人云,“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又云,“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大學》)。朱熹在《大學章句》中的解釋,恰如中國古代學者通常所做的,帶有濃厚的等級概念和政治色彩:“上好仁以愛其下,則下好義以忠其上,所以事必有終。”類似的提法在中國古籍里常見。現代社會經濟問題如果以此類傳統思想來理解,固然可以對赤裸裸追逐財利的庸俗有所針砭,卻很難做出有深度的分析和解決。托尼對資本主義的反思雖然也包含斥責物欲的意思,其語境和用意卻涉及對人類社會發展的另一種宏觀思考,即把人的尊嚴置放于其他一切價值之上的觀點。
斯密的《國富論》和托尼的尖銳批評
中國學者的外國歷史研究自然是主要為中國人認識世界服務,恰如美國一流的漢學家多致力于幫助美國人了解中國,各自研究的思路和角度因此也就有了特色和意義。一次大戰以后,梁啟超在訪問歐洲時觀察到戰爭和資本主義經濟造成的危機,也著力于以史為鑒,設法在歐洲的教訓里找出中國救亡圖存的路徑,因此論及了古希臘羅馬以來的種種事件。在社會經濟問題上,梁氏敏銳地察覺到資本主義的一系列弊端,在《歐游心影錄》里面評論了那里瀕臨爆發的“貧富兩階級的戰爭”,批評了工業革命之后“工廠愈多,社會偏枯亦愈甚,富者益富,貧者益貧”。他擔憂說,“社會革命,恐怕是二十世紀史唯一的特色,沒有一國能免,不過爭早晚罷了。”梁氏由此提出企業和勞動雙方要“發揮互助的精神”以及“勞動者本身的自治精神”,呼應了西方一些社會主義者的主張。
這種改良主義的主張在當時的歐洲頗有市場,并且針對亞當·斯密以來的個人主義和自由放任資本主義提出尖銳和有力的斥責。作為一個經濟史專家和基督教社會主義者,托尼成為英國建設福利國家的主要推動者之一。他在《宗教》一書里顛覆了亞當·斯密等人對自私和貪婪的縱容,也含蓄地批評了韋伯標榜的道德中立立場。該書2006年中文版沒有收入托尼為1937年版寫的序言。托尼在這篇文字里簡要概括了西方現代工業社會形成過程中出現的嚴重問題,即基督教倫理與人類經濟活動的分離。“生意是一回事,宗教是另一回事”,這樣的觀念在中世紀和宗教改革時期的很多思想家那里是不能被接受的,他們都認為無節制的貪欲是基督宗教的天敵。然而到19世紀,把宗教道德排除到經濟活動之外的意圖變成了現實,自私自利的財富聚斂由丑陋變成了美德。在英國,托尼認為,這一變化主要發生在宗教改革以后的兩個世紀里,他在《宗教》一書里對此的討論也集中在這一時期。
然而就托尼所批評的財利偶像崇拜而言,亞當·斯密1776年出版的《國富論》卻是具有典型意義的,也可以說是散布金錢拜物教的最普及的著作。托尼在正文里有三處直接提到了斯密:(1)中世紀作者痛斥的貪婪和利益博取在斯密看來是人的自然行為。在利潤面前擺出道學家的批評樣子,在斯密看來是“商人中不常見的裝腔作勢”;(2)在資本主義興起的思想準備過程中,基督教關于經濟的道德規范逐漸被排擠出商業活動。這種傾向,托尼指出,即“亞當·斯密后來在他關于看不見的手的著名論述中作了概括的理論”;(3)16和17世紀發展起來把經濟利益追求看成是美德的倫理道德,為商業文明鋪平了道路。也就是說,“這種自發的、不受理論約束的個人主義,早在亞當·斯密為其制定出哲學基礎之前一個世紀,就已經成為英格蘭公共生活的規則”。亞當·斯密對資本主義金錢拜物教的經典論述集中在下面的言論里:每個人所關心的只是“他自己的利益,而非社會整體利益。但研究他自己的利益所在,自然而然,或者不如說是必然,會引導他為自己的資本挑選最有利于社會整體的用途”。他“為的只是想盡可能增加他自己的利益”,結果“他宛如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增進了一個在其意圖之外的目的”。換言之,人們在追逐個人利益時不必有任何道德顧忌,因為他實際上是在為社會公益服務。哈羅德·拉斯基在《歐洲自由主義的興起》里指出,斯密將商人的自私欲望抬高到自然法的高度,在指出國家干預弊端的同時將之妖魔化,把“最小的政府”等同于“最好的政府”,因為他,“工商企業的務實格言達到了神學的崇高地位”。
《宗教》一書的第5章(“結論”)對斯密的這一觀點進行了明確的駁斥,其實托尼整部書的宗旨就在于此。他對基督教經濟倫理的正面評價與斯密的見解針鋒相對:現代社會的弊端恰恰是因為基督教不再有效指導人們的經濟行為,恰恰是因為追逐財利的欲望被抬高到主流社會認可的價值觀的地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