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州到四方街,乘飛機,五小時三十分,一千六百公里。
車聲和大廈遠了,犬吠與菩提近了,藍天和白云在親切地招手。背著竹簍的納西族女人,順著清流石板,轉過木扉泥檐,引我來到麗江古城燈火闌珊的深處。她們戴著白線勞保手套,藍色薄布袖套,腳踏解放鞋,襪子扎住褲管,頭頂藍色布帽。帽子上面是彩色毛巾褶成的額帶,一條長長的布繩緊壓在額帶正中,繞過耳后兜住背上碩大的竹簍。個兒矮小的納西女人三三兩兩低頭弓背,邁著八字步,像一群野鴨碎步躬行在溫柔婉轉的石階深巷,在她們領下必定沒有天鵝般白皙頎長的頸項。
半人高的大竹簍里,有的裝著木板、柴禾和蔬菜,有的是蓋房用的紅磚,有的是個黝黑機靈的孩子。自田間至廚下,由集市到工地,無處不是她們的身影。如果卸下背簍,你會看見雪白羊毛縫制的披肩,自背及腰間星落著七個穿繩的洞眼,那是北斗七星,辛勤勞作戴月披星的含義。也是納西人伴著星月生活,世世代代崇尚大自然的見證。
背簍女人似黃昏中的歸鳥,愈行愈單,各自歸巢,一一消失在深巷窄門之中。那些竹簍一路顛簸而去,店鋪的吆喝、游人的彩妝,早如細沙遺漏在蜿蜒曲折的青石板上。炊煙繚繞斜陽如醉,高高低低不知行了多久,我迷了道途也忘了身份,于路盡處信手推開一扇半掩的柴扉。只見院落素凈幽深:梁下掛幾串火紅的辣椒,庭前曬一把烏黑的木筷,院落一角盛開著鮮艷花朵,魚輕如葉沿屋后的河渠從這家游到那家,穿黃毛衣的女孩攀在枝丫,和冬天搶摘柿子。正自輕嘆“賞心樂事誰家院”,天井里一對老人忽然停下棋子朝我問道:“找哪個?”
找哪個?我心中倒自問起來。在都市心中憋悶了,在家中呆的煩燥了,在紛繁的人事中疲倦了,就想出走??晌业拿恳淮纬鲎叨疾挥勺灾?、鬼使神差地選擇了麗江。也許麗江這片纖塵不染藍藍的天能裝得下我的惆悵,融化得了我的苦悶;也許麗江這道清粼粼日夜奔涌的流水,能洗凈我的煩惱,滌蕩我的靈魂;也許麗江這樸樸素素的人家、踏踏實實的生活,能讓我不需設防、感到坦然舒心。
“啊,我找……”我支支唔唔地退出了這戶幽靜祥和的民宅。
“夢里不知身是客”,此地無親無友距家千里,我沒帶行李,不買地圖,倉皇而來,敲門問路。找的可不就是眼前這片寧靜、身邊這份純樸?天空這朵舒坦?流水這聲潺潺?
正如年輕的納西族司機所說,雙橋園的土罐米線確實“有點好吃”。巴掌大黑乎乎的小罐子給燒得熱氣騰騰,窄窄的罐口勉強放得進一只勺子,香氣直從小小的罐口噴出,店鋪里食客熙熙攘攘,人們細聲細氣,悠閑自在。我擠進食客,捧起碗,呼嚕嚕素的葷的熱辣辣吞下去,汗立刻從額頭冒出來。午后的太陽把身上的衣服都曬薄了,好讓夜晚的風偷襲得手。麗江的感冒特別難好,所以大大小小的藥店越開越多。值得慶幸的是我并沒有患上麗江的迎賓感冒,因為我是帶著感冒來的。這里天高云淡空氣清新,但含氧量卻不因我的贊美而多一分,最初的幾天我流鼻涕喘粗氣,臉上滿刻著外鄉人的窘態。兩三天后,清新的風吹走了我濃重的鼻音,我的感冒也漸漸地好了。難怪此地酒吧中流傳著一句話:“麗江是一座療傷的城”。
在麗江。比飯館大一點的是藥店。比藥店多一點的是銀行,比銀行雄偉一點的是中國移動公司的大樓,得多謝這富有中國特色的城市建筑,不然滿街的洋人要讓我以為身在外國。麗江一共有三種人:闊臉高眉的納西人、金發碧眼的洋人和高嗓門的內地游人。漢族在這兒是絕對的少,但我沒發覺被投以輕蔑或是好奇的目光。我只是怕我的內地朋友的大聲喧嚷、高談闊論,破壞了這里閑適祥和的氣氛。
“水車”,是麗江新舊城交界處的標志物,它存在的真正意義是告訴大家:“這里面除了水車,什么車都不能跑。只可步行”。這可是禁車的無聲提示?這可是形象的生態廣告?這兒匆匆的腳步少了,有的是逐水款款而行的得意;這兒的轔轔車輪少了,有的是呼朋喚友的笑聲。雖然這水車上不接房下不連磨,卻仍令所有游人如癡如醉,圍在跟前合影。這與昔日并非騷人墨客,卻愛在雪白墻上題詞一般令人莫名其妙。
過了水車便是古城,古城入口處有一座古色古香、木門鐵柵的農業銀行,乍眼望去像是舊電影里的當鋪。這間農業銀行兼具著今日麗江的古樸、嬗變和神秘氣質,處在入口再合適不過了。麗江就是以這種溫和的面孔,迎接著春夏秋冬,迎接著天下的游人。讓四季在這兒展現各自的風采,讓人們在這兒尋找各自的夢幻。
行人稀少的新華街傍山蜿蜒,閃過幾處茶莊小鋪,攀至靜蓮寺內嵌雪樓前。一路黑瓦,層層疊疊,次第而上,若從天穹鳥瞰,定像玉龍圣山下靜伏的蒼鷹,在守護這片天地的潔凈。清詩僧妙明建此樓于正殿西側,階上聯日:“雪山觀自在,玉水話如來”,又日:“課讀斯樓山色書聲頻入夢,登臨舊地古藤老樹又回春”,而最耐賞玩的是石禪老人趙藩百余年前留的一幅對子:“嵌雪映高樓尚憶詩僧閑掛錫,參天留古柏何時仙鶴夜歸巢”。不知怎的此刻鳥盡山空,一個游人也沒有,管理員伏在桌上午睡,旁邊小爐上一壺水還沒有燒開,我心中竊喜,信步徑入。先焚香三柱拜了觀音,再踏著青苔轉入西廂,獨坐嵌雪樓中,內有枯藤老柏通幽徑,推窗北顧,遙看玉龍雪頂掛冰川。復出東庭,上透日光于松檐之間,如鍍金身。下攬古城全貌,只見泥瓦白墻錯落交織,游人如鯽川行橋巷,炊煙起處傳來雞鳴犬吠,舊城民居實令人恬然自遠。抬眼眺望,左有東山外藏教白塔傲立,右有南城中木府瓊閣巍然,遙相呼應,彰顯輝煌之氣。麗江四面環山天朗氣清,嵌雪樓仿佛居中箕坐,盡攬全城,景致確是無兩。不由對妙明和尚既是佩服又是妒嫉:享斯樓美景度日月良辰,這和吃葷有什么區別,到了晚上滿巷的笙歌袖舞,他一個和尚怎么清修?
出靜蓮寺南上不遠便是文昌宮,每年二月初三東巴教眾在此舉行祭祀大典,而儒釋道諸教亦于此共冶一爐,嘆乎麗江的“國際化”戰略競始于清雍年間。
“麗水金沙”民俗舞劇分四場共九十分鐘。以舞蹈形式展現民俗風情,來麗江的人無不一瞻。入夜的演出,其舞者衣飾綺麗,其故事委曲羊腸,其體態或勁健豪放或含蓄纖口,不拘一格。再佐以燈光器樂,烘托舞臺晦明靜躁,直把“阿夏走婚夜,玉龍第三國”的浪漫情事栽入人心。如夢似幻一曲既終,滿座無不傾倒,復繼之以心馳。王右軍要是看了,一定會盛贊這場演出:“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臺上白發長髯的老者輕輕撫琴,中年漢子不快不慢地彈奏,青年女子婀娜輕擺地演唱,其天賴之音仿佛從雪山飄來:悠悠的、緩緩的、輕輕的、飄飄的……這是區別于都市勁歌熱舞的美,區別于踢踏的節奏的舒緩,區別于牛仔的瘋狂旋轉的另一種神韻,它的靜美是從千年前飄來的,自遠古傳承的,難怪納西古樂被稱作當代音樂的活化石。演出間,一位老者還穿插為觀眾表演和贈送東巴書法,一筆筆如同繪畫,一個個象形文字,又讓人們回到了千年前書寫的境界。時空在舞臺上穿梭,日月在音樂中旋轉,讓我忘了今日是何日?我想,那該是一個沒有刀光劍影的年代,那該是一段沒有血雨腥風的時光,生活就像納西古樂一般緩緩地流、暖暖的流,就像東巴文字一樣離不開柴米油鹽、日月山川……
登玉帶,穿牌坊,人木府,聞梵音,憩回廊,品香茗。一樣的走馬觀花,木府雖大卻乏善足陳。要不是沐著驕陽和朋友打了一通長長的電話,這所“沐府”恐怕將不久于記憶了吧。
出木府大門腳步不停直接奔黑龍潭而去,早聽說“城內嵌雪樓,城外黑龍潭”是觀玉龍山雪的極佳去處。黑龍潭公園大門讓下午三點的太陽曬得有些發黑,一對銅環斑駁生銹,月門虛掩車馬不喧,盛名之下其實如何呢?六十元的門票加重了我的疑惑。
照壁后便是一汪小池,路沿池轉。游人向東,可見一段玉砌的圍欄,欄前黃菊簇擁,欄后黛水青天,玉龍雪山灰衣白帽俏然立于池后,好一方拍照留影之地。果然有“工作人員”指引游客一批批在潭前倚欄“賣”笑,“咔嚓”一聲:美景主人收5元,玉龍便付笑潭中。游人表示很滿意,照片在手,不虛此行,時間緊的已經在招呼團友回客棧打牌。我不解,到處可打的牌,為何選在拒絕輸贏的這一片圣土上。
穿過他們繼續前行,百步之外有一棵松樹,腰身上被系了一條白布,原來樹干上有許多疙瘩,卻被摩挲得平整光亮。導游說這些疙瘩酷似麻將,摸一摸可助手氣。大家立刻慌忙伸手,出手慢的就摸到了別人的手背上,眨眼功夫一棵樹已被團團圍住。十七八只手交疊在上頭,讓我想起小時候玩的“蓋棉被”,不禁啞然失笑。這些人,抱著“麻將樹”依依不舍,卻對腳下“珍珠泉”視而不見。樹蔭下。清可見底的潭中,串串珍珠似的氣泡悠悠然漂搖而出,在水面悄漾開一圈圈漣漪,像一個個淺淺的笑。這笑,似笑導游的粗俗,黑龍潭有至清至純山的美、水的美、樹的美卻視而不見,卻偏偏講賭具麻將;也笑那些趨之若騖之的游人,千里迢迢來尋的是世外桃園般的清新與閑適,可不是發財尋富的夢魘。這一只只向往欲望的手,破壞了眼前圣潔玉龍雪山的意境。
抬眼望,眼前白皚皚的玉龍雪山,甚是神采,在湛藍湛藍天空的映襯下顯得愈發莊重、愈發純潔、愈發美麗。一輪斜陽透過幾朵云彩。為它鍍上了一片金光。這片金光自雪山而下,一路照耀著鋪展開去的草地、原野、河流、樹木……麗江,伴著圣山,在千百年時光的流逝中。保持著它的幽深、寧靜和美麗。
不經意間,我憬悟了,我可不就是為眼前這靜美而來?為麗江的原始純樸而來?為麗江的閑適和散淡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