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焦然。吉林梅河口市人,現居秦皇島市南戴河海濱。做過編輯、記者。發表小說、散文、詩歌、歌曲、報告文學、電影文學劇本等作品。作品散見于《詞刊》、《中國樂壇》、《短篇小說》、《小小說月刊》、《短小說》、《電影文學》、《詩潮》、等報刊。小說《一粒沙》收入《中國精短小說名家經典》一書。著有長篇小說《青龍山》。秦皇島市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音樂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員。
河水從凍結的冰下醒來,沿著河床,緩緩地流動。這一切的發生,龍奎海并不知情。
龍奎海依舊把自己裹在棉花里,象狗熊躲在樹洞里,守著還沒有緩暖的屋子。
太陽的沖動,把中午的龍家村弄得溫度直線兒上升。龍奎海伸了一個懶腰,瞇著永遠都睡不醒的雙眼,披著露胸的棉襖,一步步挪出了自己的瓦房。
站在院里,龍奎海習慣地仰起頭看天,正午的陽光讓龍奎海使出全身的力氣打了一個噴嚏,他裹了裹棉襖,雙手插在襖袖里,看了看他熟悉的小院。然后走進自家的茅廁。
龍奎海從茅廁出來,把手插進棉襖內,摸摸自己縫制的衣兜,他能感覺到里面的錢還在,他要到村里的小賣部買包煙,再買一瓶酒。
龍奎海的腳步剛邁出大門,卻停住了,他看到龔素珍朝他這邊走來。
龍奎海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好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但萬變不離其宗他瞪大了雙眼,露出人為的兩個黑洞。在龍奎海的這兩個黑洞里,龔素珍的身影晃動著飄了進去。
龍奎海怕見龔素珍,卻偏偏能見到。
“哈,那啥……”龍奎海半截話的毛病,他一直帶了三十多個冬天也沒有改掉。
在龍奎海的眼里,龔素珍已經去掉了冬裝,但她的體型仍然顯得臃腫和肥胖,尤其是她的臀部,翹得實在要比常人高上許多。
龔素珍沒有和龍奎海搭話,踩著泥濘的路從龍奎海的身旁走過。龔素珍帶起了一陣冷風,又把龍奎海卷回到了冬天。
有人說春天是迷人的。可龍奎海并不覺得,因為他白天很少出來,躲在屋里,龍奎海說自己是在養覺兒,和修身養性差不多。
龍奎海的心情就像龍家村的路一樣泥濘,很不舒服。他把泥濘的路踩在腳下,一種軟軟的滑滑的感覺,讓龍奎海這個漢子能走散了架子。
龍奎海的雙腳伴著泥濘的土路來到村上惟一一家小賣部里。
龍奎海買了煙,又買了酒,他把煙裝進棉襖的外兜里,抓著酒瓶子走出了小賣部,離開小賣部沒多遠,龍奎海又折了回來,到了小賣部的門口,他將沾在鞋上的稀泥使勁地跺了跺,進去他又買了一支打火機。
“奎海,這都啥天兒了,還護著棉襖,八成你是凍死鬼托生的吧。”小賣部的大嫂打趣著龍奎海,“你自從去城里打工回來,整天就這一身進出,家里沒個女的伺候,你自己過的也得像個爺們兒,好歹咱也北漂過。”
龍奎海就笑,支出一排黃板牙,他沒有接小賣部大嫂的話,反倒又摸出錢說:“再買一包蠟燭。”
小賣部的大嫂接過錢,在找錢的同時遞給了龍奎海一包紅色蠟燭。
“奎海,天一黑,往被窩里一鉆,就一個人兒。還要蠟燭做甚?”
龍奎海對小賣部大嫂的話想都沒想,反而又露出黃板牙,瞇著眼睛脫口說:“樂趣兒……樂趣兒……”
龍奎海沒有朝原路往家走,而是從村部的門前經過,繞到村部后面。
龍奎海不認為自己選的這條路有多好走,事實上比起自己來時的路要泥濘的多。
經過龔素珍家門口時。龍奎海放慢了腳步,他的腳步并不是很慢,他不會讓村里人看出自己的腳步慢下來的樣子。
龍奎海在龔素珍家的院子里沒有看到龔素珍,大門半開著,房門也敞著,龔素珍好像似在屋里,龍奎海計算著今天是幾號,他還記得在小賣部里看過日歷的,他沒有記住陽歷的日期,但他卻記下了農歷是三月十七。
龍奎海拖著沾滿稀泥的鞋子,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里,他還沒有放下酒和蠟燭,就又在泥濘中回到了小賣部,把蠟燭遞給小賣部的大嫂。
“我要白的。”龍奎海說,“白的……”
“白的紅的不是一樣嗎。”小賣部大嫂不耐煩地說,“白的沒有成包的了,還有幾根。”
“那就換倆,就倆……”龍奎海在自己成包的蠟燭里抽出兩根。
換過蠟燭,龍奎海重復著回家的路線,他這次經過龔素珍家門前時,看到了龔素珍在自家豬圈前喂豬。
龍奎海在龔素珍家門前移動著腳步躲閃著稀泥,他剛才經過時,忽然想起今天是龔素珍的丈夫劉水生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一周年的日子。
龍奎海想,剛才碰到龔素珍,她準是給水生上墳回來。
龍奎海沒有回家,他朝西山坡水生的墓地走去。
龍奎海在水生的墳前點燃了兩根白色的蠟燭,他就坐在墳前看風吹動著燭火,蠟燭很快就被風吹滅了,他又點上……
龍奎海和劉水生在娃娃時就是朋友,也可以說是兄弟,兩人是上天同年同月同日制造的,龍奎海大劉水生半個時辰,劉水生就叫龍奎海哥。
龍奎海也沒把水生當外人,水生常來龍奎海家里吃飯,有時坐在龍奎海家的小板凳上看電視一直到半夜。龍奎海都睡了一覺,水生還在看,這讓龍奎海心里很不舒服,龍奎海又不能表現出來,他就披上衣服陪水生一同看,直到水生看夠了。
龍奎海知道水生兄弟象自己一樣,一個人太孤單,父母又在五年前相繼離去,自己就擔起兄長該做的事兒,琢磨了再三,先讓水生娶上媳婦,龍奎海出面求媒人為水生兄弟介紹對象,媒人就為水生介紹了龔素珍。
水生結婚后,還像以往一樣,來龍奎海家里看電視,其實,水生家里的電視要比龍奎海家的大。水生晚上總是呆在龍奎海的家里,這讓龍奎海覺察到水生的婚姻有了問題,龍奎海礙于情面,他沒好意思問。
直到水生跟媳婦之間的矛盾日漸升級,水生才向龍奎海吐露了實情,水生的媳婦自從結婚后,晚上睡覺是不脫衣服的,拒絕水生的身子接近她,水生無奈,只好躲避。
龍奎海聽了,就同媒人來到水生的家。
龍奎海不緊不慢地,不動聲色地說:“水生兄弟,人老實,你就……讓著點兒。”
“他那是叫老實嗎?他那叫窩囊,窩囊,他就得聽我的。”龔素珍把眼神放在媒人的身上,瞬間就移開了,又看著龍奎海,
“奎海哥,不怕你笑話,我要是嫁給了你,我就聽你的,他不如你,也不如我,他就得聽我的,我不讓他碰我,他就不敢碰我,他就躲到你那兒去,他還算是個男人嗎。”
“嘿嘿……也是……”龍奎海尷尬地咧嘴笑笑。
媒人說:“妹子,老話說的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水生太老實,你就讓著他,小兩口有啥事,被窩里一嘀咕就完了。別吵吵鬧鬧的。外人知道了。好說不好聽啊。”
“村里的男爺們兒都出去打工了,進城的,進京的,他就窩在家里,整天侍弄那點破地,結婚后,我倆是一個活錢兒也沒有,大姐,你也不是外人,你也別笑話我,你是知道的女人一個月那點事兒,他連衛生巾都買不起。”
龔素珍的這句話,使得龍奎海無言,同時也觸動了龍奎海的內心世界。
這時,水生回來了。
水生憨憨地一笑,說:“我還以為你去哪兒了。”
“水生,我和你哥把你媳婦說了,以后你就別老往你哥家跑了,晚上在家里陪著媳婦,看看電視,嘮嘮嗑,做點別的什么事兒。”媒人的話說湯湯水水的。
龍奎海沒有說話。媒人說完,拉起龍奎海走出水生的家。
路上,媒人說:“咱屯里,我再也不給介紹對象了。”
“為啥?”龍奎海跟在后面問。
“這一天,我都跑六家了,都是這點破事兒,鞋底兒都磨爛了,廢話說了一大筐,水生這兒還是少的呢。”媒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路,往自家走。
“那我呢……”龍奎海望著媒人的背影。
“你呀,等著吧……”媒人頭也沒回。
龍奎海坐在自家的炕沿上,臉上沒有了表情,操著手,眼睛盯著電視。
在玉米長有一人高的時候。龍奎海鏟地已是天近當晚,走進院里放下鋤頭,便進了屋。
龍奎海饑餓地揭開鍋蓋,鍋里什么也沒有,龍奎海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扔下鍋蓋,回到里間屋,往炕上一倒。
龍奎海起身拉了一下墻頭上的閉火,昏黃的燈光裝滿了屋子。為了省電,農村用的大多是小度燈泡,龍奎海家也不例外。龍奎海借著昏黃昏暗的燈光,他開始忙著做飯。
又過了半個月,龍奎海忙完地里的活,坐在自家的房檐下抽煙,水生來他這里。水生說:“我明天同柱子去城里,哥,你去不?”
龍奎海沒有言語,看著水生離開的背影。水生的腳步移到大門時,龍奎海沖水生說:“城里的活不好干,小心……找不到活,就早點回來,農民還得是靠種田……”
水生沒有回頭,出大門時,水生說:“家里的那塊地,你就多上上心。
第二天,水生抗著行李同柱子來到村前公路上等車,水生老遠就看到了龍奎海背著行李站在那里。
“哥,我以為你不去呢。”水生高興地說。
“你一個人去,不放心。”
“家里怎么辦?”
“上鎖。”龍奎海說,“求鄰居嬸子關照……”
龍奎海和水生懷揣希望,一同踏上開往城里的大巴車。一下車,他倆就在柱子的建筑工地做起了力工。
來到城里有兩個多月,龍奎海心里一直惦記著家里,他有時幻想著自己已經回到家,可是又一想,自己一個人,在哪兒都一樣。
水生看出了龍奎海的心思,勸龍奎海回家看看。
龍奎海請了假,在一天晚上,他回到了龍家村。家里是龍奎海走時啥樣還啥樣,只不過是家門前的路更泥濘了。
龍奎海沒有進院,天色還不晚,他懷著報平安的心情,來到了水生的家。
“大哥,你咋回來了,就你一個人。水生咋樣?能掙多少錢?”龔素珍站在外屋驚喜地看著龍奎海,然后拉龍奎海進了里屋,“大哥,你快坐。”
“剛下車,過來給你報個平安,水生挺好的,兩個月才開一次工資,這是水生讓我給你捎回來的。”龍奎海從包里取出兩千塊錢,遞給龔素珍,“你數數……”
“不……不用。”龔素珍接過錢。數也沒數,放在柜上,“大哥,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
“待會兒,回去弄點……”龍奎海推辭著,起身要離開。
“就在家里吃口吧,回去,也是一個人,你自己做,那得啥時能吃到嘴里,我這是現成的,熱一下就行。”龔素珍攔住龍奎海,又說,“正好我也沒有吃,你先歇歇腳,我也沒有煙,你自己的煙,你就抽吧。”龔素珍轉身出去了。
龍奎海坐在炕沿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新聞。
龍奎海扔掉了煙頭,背靠著墻,他有些倦意,合上眼皮,聽著電視里的聲音。
龔素珍很快炒好了幾個菜,又找出一瓶酒,然后叫醒了龍奎海。
“大哥,吃飯吧,我炒了幾個菜,你喝點酒,解解乏。”
龍奎海說:“酒就不喝了,吃飯吧。”
“那可不行,你第一次端我家飯碗,不喝酒咋行,要不我陪你?”龔素珍把酒倒上。
龍奎海端起酒杯,說:“要是我和水生兄弟一起回來就好了。”
“甭管他,等你走時,我和你一起去看他。”龔素珍也端起酒杯,“來吧,大哥,我敬你。”龔素珍仰脖把酒干了。
龍奎海喝了酒,然后說:“家里沒個男人不中。”
“你家要是有嫂子,今個兒我說什么也不會留你,就你一人兒,在哪兒都一樣。”
龍奎海覺得龔素珍的話說的在理。于是,龍奎海和龔素珍都放松下來,一意吃喝。龔素珍喝多了,龍奎海也覺得頭暈,龔素珍坐在炕稍兒,順勢一倒,睡著了。龍奎海在炕頭,他準備下地穿鞋回家,一轉身醉倒在了炕頭上。
龍奎海醒來時,天已放亮。
龔素珍早已起來,正在做飯。
龍奎海記得自己是穿著衣服的,可現在又羞又愧。
龔素珍像似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等龍奎海穿好衣服,她走了進來,略有大方地看了一眼龍奎海,然后說:“再睡一會兒吧。”
“素珍妹子。我……不是人。我對不起水生兄弟。”
“這不關他的事兒。”龔素珍說,“如果你不愿意,就當什么事兒也沒發生好了,吃了飯,你就走人。”
兩天以后,龍奎海和龔素珍來到工地。他們并沒有看到水生。
龍奎海見到柱子,柱子說:“昨天,工地的絞索架突然倒了……兩名民工死亡,其中有水生……”柱子還沒說完就哭了。
龍奎海和龔素珍呆在那里。
龍奎海突然大叫一聲:“兄弟啊……”
龔素珍悲痛地倒在龍奎海的懷里。
安葬了水生,龍奎海懷著遺憾和愧疚,特殊地把水生家的那塊責任田侍弄的很有樣子。
龍奎海除了幫助村里的人干活外,其余時間把自己關在家里,很少出門,他沒有臉面見村里的人,尤其是龔素珍……
蠟燭是在龍奎海的眼皮底下燃盡的,他站起身,打開酒,說:“水生兄弟,把酒喝了,哥要回去了。”
龍奎海在墳前灑了一些酒,然后他喝了剩下的多半瓶酒。
龍奎海喝醉了,弄的棉襖棉褲上到處是稀泥。
龍家村又停電了。龍奎海點上蠟燭,來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暢快地喝下去,清水流進他的體內的時候,醉意漸漸消退了,龍奎海覺得自己的全身都爽快了許多,他面對燭火一支煙接一支煙地抽著。月亮爬上了窗子,龍奎海就弄滅了蠟燭。圓圓的月亮就像天已經把話說盡,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句號。
龍奎海的內心世界一片囫圇。
云遮住了月亮,屋子陷入了昏暗。
一想起龔素珍,龍奎海的心里頓生一種無法言表的恐懼,讓他血管中的血液漸漸結冰。
龍奎海蹲在自家的茅廁里,聽到外面的人在說話,方知龔素珍幾天前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男人,那男人龍奎海認得。
龍奎海在家里憋悶了好幾天,這幾天,老天一直在下著小雨,天一放亮,小雨總算停歇下來。龍奎海走出了家門,踩著泥濘的山路,背著龔素珍去找到那男人,龍奎海見面就說:
“對素珍妹好點兒。否則,不客氣……”
那男人就笑,然后請龍奎海下了飯店。
龍奎海確實好長時間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他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喝醉了酒,摸著黑踩著泥濘的路回到家里,龍奎海沒有開燈,喘著酒氣,摸到炕沿邊,他突然發現炕上倒著一個人……
這個春天里的龍奎海換上了西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