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十七歲的佳佳現在懂事多了,她覺得那一幕讓自己一想起來就后怕甚至噩夢連連的情景之所以能夠鑲進自己的人生畫冊險些毀掉自己,所有的一切只能歸責于自己的年幼無知,她能理解也能原諒含辛茹苦的雙親,在這個離最近的小集鎮也有三十多里路程的小寨,僅僅讀過小學四年級的父親和小學二年級沒讀完就回家種地喂豬的母親,兩個平凡而又偉大的人——她從來不會把他們和“無知”、“愚蠢”、“荒唐”之類的字眼聯系在一起——用力舞動手中的鋤頭鐮刀或者弓著腰支撐著裝得滿滿的籮筐上山下坡,一遍又一遍毫無怨言地重復著這些讓他們很快老去讓佳佳和弟妹三人漸漸長大的動作,她還能說什么?那時候她覺得順從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必須不假思索地做一個聽話的孩子,作為父母最大的孩子她必須竭盡全力去分擔他們的重負。
那天發生的事情,注定讓佳佳一輩子刻骨銘心,也注定讓她每時每刻記憶如新。
“李宇佳,你今天不下車,我就一直站在這里不走,這輛車也開不出車站,更不用說到浙江永康了。”教自己六年級的嚴老師站在客車座椅中間的過道上,緊皺著眉頭說,“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你才多大年紀?!?/p>
佳佳坐在9號座位上,頭埋得很低很低,腦門緊貼著前一排椅子的后背一言不發,已經有八九個乘客上車了,他們全都滿臉疑惑地看著她們。
“你能做些啥子?你還是個童工,沒有哪個工廠敢招收你做事情,使用童工的廠是要被處罰的。找不到事情做,別說掙錢了,恐怕一天三頓飯都成問題”嚴老師的表情越來越嚴肅,話語中已經明顯的有了幾分火氣,“你說說看,我哪件事情對你很苛刻或者是班上的哪個同學欺負你?如果都沒有,你就要跟我一起回去讀書!”
佳佳很想跟和藹可親愛生如子的嚴老師說聲“對不起”,可是自己的雙唇竟然不聽使喚,課堂上踴躍回答問題的她,始終沒有說出這幾個字的勇氣,在她心目中,老師對她們幾個離學校很遠、家境貧寒的學生一直是愛護有加,除了讓她們去教師宿舍把作為午飯的馬鈴薯、紅薯烤熟,除了幫她們把放到中午已經冰冷的油炒飯炒熱,有時還會讓她們跟老師一起吃午飯。在輔導課上老師給佳佳她們講解題目的時間也只會比其他同學多而不會少,她們常常在一起都只會說老師對自己非常好,無可挑剔,而她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學習,也算是對老師的感激和報答,也許是因為這些原因,很多次考試她們幾個都會輪流把持住前五個名次不落到其他同學手中。
“李宇佳,你到底在想啥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少教你這個學生我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我就領不到工資了。我明明白白的告訴你,全班有58個學生,有你不多沒你也不少,我的工資一分都不會少。我是對你負責,對你的將來負責,我也希望你對自己負責。”老師開始發火了,“我不想傷你的自尊,你想繼續過你們那個地方的人的那種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過那種磨骨頭養腸子的日子,我不為難你。你好好的想一想,我花幾十塊錢的車費追幾十里大路來找你,到底是為了啥?!?/p>
很多乘客已經上車來了,她們師生倆理所當然地成為關注的焦點,坐在佳佳旁邊的男孩子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你這個老師好厲害,別人讀不讀書關你的事?你把剩下的那群學生教好不就行了?只會寫自己的名字的人當老板的同樣多得不得了,那些人的錢沒有你的多?日子沒有你們讀了很多書的好過?”這幾句火上澆油的話,可把嚴老師激怒了:“小伙子,我告訴你,你還在嫩得很,我知道你是哪個,不要以為自己跑過兩趟浙江找到點小錢就覺得世界不大,不要認為天是老大你是老二,我本來不想跟你理論的,既然你開口了,我們就說說嘛。你懂得什么叫法律嗎?你懂得未成年人這個概念嗎?李宇佳是我的學生,她報名的時候我看過她的《戶口簿》,我記得清清楚楚,她還在不滿十四周歲,她只是個子還算長得快,你違法了你曉得不?”。嚴老師又大聲重復了一遍:“你違法了!你曉得不?”男孩站起身來,兩手抓著自己的手臂抱在胸前,歪著頭斜視著嚴老師:“違法了?咋的?輪不到你管!你怕要把我抓起來?”
“我本來是不想跟你計較的,只想把我的學生喊回去好好的讀書,看到你像是要打人的樣子我就很不服氣,不要以為我是一個女人就好欺負,我不相信你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把我吃掉,我馬上到車站大門口找值班警察幫忙處理”。車內的人七嘴八舌地勸她們,要她們和和氣氣的談,有人甚至擺好了拉架的陣勢。
“我剛才都是好好的談的,現在不了,我馬上下車去請警察來,請你們讓一讓!”嚴老師邊說邊走下車去,佳佳緊緊咬著牙,竭力克制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可是不爭氣的淚水卻像是已經沖破阻攔的閘門,順著她的兩只眼角流成兩條小溪。她的腦海里全是家中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簡陋的石墻、麥秸屋頂、凸凹不平的夯土的地面、破舊的碗柜、木板床、化肥口袋縫合的蚊帳……聽不清周圍的人說些什么,不知道自己該想什么該說什么該怎么做。幾天來放學回家端著飯碗時父母輪番重復的那幾句話始終縈繞耳畔:“佳佳,你也不小了,你的爺爺奶奶老了,我們不能出去打工掙錢,你們三姊妹讀書又要開銷,其他好多人家戶已經修起水泥平房了,你是老大,你還是幫爸爸媽媽想想吧,那個小伙子還是不錯的,打工也找到點錢,如果你跟著他去打工,他家答應給我們八千塊錢修房子?!苯舆B幾天晚上,她總是難以入睡,她舍不得離開老師同學,舍不得丟下讓她入迷的書本,卻不想違背父母的意愿,也想改變家庭環境,抉擇的煎熬讓她生平第一次失眠、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痛苦、第一次偷偷流淚。最終她糊里糊涂地答應了,寫了一張留言條托妹妹捎給老師同學,跟著身邊這個比自己大7歲的男人來到汽車客運南站。
沒多長時間,嚴老師回來了,她帶著兩個警察和佳佳后來才知道是鄉鎮干部的幾個人走上車來,推推搡搡把佳佳身邊的男孩弄下車?;杌韬?,她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李宇佳,李宇佳,不哭了!李宇佳,給我下車去,好好的去讀書!”哦,是嚴老師。她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來撲在嚴老師懷里放聲哭訴:“老師,我——我——對、對不起、你——我是不想、不想離開——學校的,我的、我的——爸爸和媽——說了、說了很多次,我才跟他、走的——嗚、嗚、嗚……
佳佳一直恍恍惚惚的,只有一種感覺:想哭。在車站警務室,好像聽過宣讀《義務教育法》、《刑法》等一些法律的相關條款,好像還說幸虧老師發現得早制止得及時,要不然可以給那個男孩定罪判刑,好像是警察幫忙退了車票,好像是嚴老師和鄉鎮干部帶著她和那個男孩乘坐面包車回到她們村上,她和那個男孩的父母都通知到場了,又宣讀相關條款,好像還多了《村規民約》,好像還警告她們的父母,好像當中還有一個8000塊錢物歸原主的過程,好像……總之,那天,佳佳一直恍恍惚惚的,過了兩天,嚴老師找上門來將她接到學校,她又重新回到從前的座位上。
不久,義務教育階段免費就讀的好消息傳遍山鄉,很多學校建起了敞亮的學生宿舍,佳佳分文不花就住進了宿舍,學校還辦起了食堂,她們每天可以吃上較為便宜、可口、衛生和熱乎的飯菜,每學期開學爸媽再也不用為佳佳姐弟三人的學費發愁,她們姐弟三人還不時領到學校發放的補助和獎學金,她家前年趕上了茅草房改造工程實施的機遇,爸媽只是出勞力,用政府補助的資金修起了青瓦、白墻、翹檐、斜屋頂的兩層小樓房,遠遠望去,像是佳佳在書上看到的小別墅,她家用水泥硬化的地皮和院壩十分平整,也經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佳佳的爸爸還從山上挖來幾棵常青樹栽在院壩四周。整個寨子連接每戶人家的小路也硬化好了,佳佳的父親靠幫助左鄰右舍建房,一年時間掙了一萬多塊錢添置了電視柜、沙發等家具,還買來彩電和冰箱,閑暇時,佳佳的父親還從農家書屋借來幾本《肉雞養殖技術》、《果樹栽培技術》之類的書,專心致志地讀起來,仿佛在彌補年少時虛度的那段時光,有時候他還會向佳佳或者是農家書屋管理員請教。她的媽媽跟著嬸娘們學習十字繡,現在已經成了寨子里小有名氣的“巧手大媽”,也算是名利雙收吧。她家減少了種玉米的面積,大部分土地種上了產值更高的魔芋,種子還是縣農業局免費提供的呢!佳佳的爺爺、奶奶的身體也還硬朗,兩位老人有時候幫幫家里給養殖的三四百只雞添飼料,更多的時候就是和村里的其他老人聚在農家文化大院中玩撲克,佳佳的爺爺近段時間正跟全寨子唯一的退休老工人學下象棋,車行直路炮翻山、馬行斜日象行田、卒子過河橫豎拱這些基本的東西已經會了。佳佳的奶奶要么坐在老伴旁邊觀戰或者當助手,要么去看看忙完農活正專心致志排練舞蹈的兒媳和其他中年婦女,有時候還在旁邊比劃一兩個動作、哼兩句臺詞惹得大家樂呵呵。
佳佳馬上就讀完九年級了,她想加把勁考上市一中去讀高中,老師和同學們都說按她平時的表現只要臨場發揮不失常完全沒問題。那個男孩在她回到學校后也曾多次請媒人上門提親,佳佳的父母總是說:“那次的事情有點對不起他家,現在的政策好,我家的條件也好多了,娃娃想讀書,我們大人沒辦法,再說現在她的翅膀硬了,我們也作不了主啦!”
王說 原名王萬杰,70后,現在鎮雄廣播電視局工作。
責任編輯:陳震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