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書法界朋友,字在同行間頗受推崇。他所在單位一個管行政的頭頭業余時間跟他學字,雖然熱心,卻少天分,不管我那朋友教得如何用心,始終不得要領。不久,該地書法團體換屆,因為幾位書法家都有當主席的志向,上級難以平衡,就讓那位行政領導兼任——其中的理由之一就是該領導有書法愛好。
如果事情只在這里打住,我那朋友也還能接受。問題是那領導——也就是他的不成器的學生一旦成了“主席”,社會也就立刻把他看成了當地最大的書法家,由書法界的老大成了書法的老大。字立刻可以賣錢,到處請去“筆會”,而且價碼超過那地方所有的書法家。隨著出鏡的增加,名聲亦益隆,直至由夫人出面開價收錢,竟是炙手可熱了。
而我那朋友因為不擅心計,不擅幕后活動,在團體也就沒有任何職位,字寫得再好也沒人當回事,極少被邀請參加各類“筆會”,偶有一次兩次,邀請方給的“潤筆”也是最低的,有的根本沒有“潤筆”一說,請了你,就是給你面子了。
我那朋友也就很沮喪,說這年頭還有沒有人認得秤啊?
在地方文學團體工作多年,文友們雖不怎樣出息,但也總想為自己所在的地方做點擴大影響的事,便常與市、縣政府或企業聯系,希望給予采訪活動一些必要的協助,比如派人介紹情況,引導參觀之類,其他提供食宿、交通、作者潤筆、發表文章的版面費用,等等,則不敢開口,自己另外設法解決。完全像當地老歌唱的:“自帶干糧去辦公”。但這樣自己送上門的事常常遭到冷遇,對方覺得是在給他們添麻煩。正是“便宜無好貨,好貨不便宜”,政府有的是錢,與其跟一幫無名小卒瞎耽誤工夫,不如花高價請大名人,以前來過、說過“這里不好玩”的,讓他重說一句“這里很好玩”,足夠了。一句頂一萬句。
我這幫文友就很委屈,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也就罷了,根本不念經也值這么大價錢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類似的失落,我自己同樣有過。一次我特信任的一個朋友約我參加飯局。我去了,滿桌除了我和那位朋友,皆是上流人。可能是那位朋友介紹時講了幾句高抬我的話,其中有一位盯住了我,不斷追問我的收入,有了結果后便放言高談,大意是一個人如果不能將自己想象中的價值變成一種可以流通的商品出售獲利,那實際上也就是沒有價值。下面的話他沒有再說,應該是:那也就沒有坐在這里的資格。直說得那位約我參加飯局的朋友臉色發灰,生怕我當場暈厥——他知道我是極少參加飯局的。我當然還不至于那么弱不禁風,但心里的苦澀確是有的。
我反應慢,嘴也笨拙,常常事后好久才想起剛經歷的場合中,對某位先生的某句話我應該怎樣回應才是合適的。很有點阿Q。
但即便當時就反應過來、又及時回應過去了又怎樣?在一個實利主義盛行的時代,唯權是尊,唯名是尊,唯錢是尊,故而許多人重權輕才,重名輕實,重利輕義,是一件讓人無奈的事。你不認可,不接受,一點也不影響其存在。你要較勁,就只有惹一肚子閑氣。
爭取平等,是人類社會的一個永恒課題。指望這種平等爭取到了再來生活,那不現實。以我有限的閱歷和經驗,還是覺得,最靠得住的,是我胡謅的“三不主義”:不仰視,不攀比,不自賤。喜歡寫字就用它陶冶性情;別人不待見就不必自找煩惱;除非萬不得已酒只與知己飲。過自己的日子,走自己的路,交自己的朋友。任何時代、任何社會,人群都是分階層的。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找到并安于適合自己的那個層級,是很重要的。就像魚類,不同的魚選擇的水質、水域和水深各不相同,正因為這樣,它們才雖然都是水族卻都生活得優游裕如。
這不是逃避現實,而是正視現實。
(選自2010年12月20日《今晚報》)
原刊責編 霍春光 陳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