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緣
我從小下棋,開始下大概是五歲吧。那時我父親患高血壓休長期病假在家,他喜歡下象棋,搏殺型的。這種棋風我繼承了。這和我現在平和的人生態度是相悖的。
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二哥在區里報名參加象棋比賽,回來說了,父親鼓動我也去參賽。當時報名除了戶口簿還要成績報告單,體育館教練看了我的成績報告單說:都是3分4分的學生還會下棋?我說,我現在就和你下一盤。他笑起來說:好,好,你還是比賽時下吧。
那一次我獲得了象棋少兒組冠軍。然而不久“文革”開始。象棋訓練班停止了。于是我又轉下圍棋。當時我所在的居委會朱主任常到我家和我父親下棋,有時也和我下。象棋他自然不是我的對手,輸后推枰嘆道:象棋沒有圍棋有意思。我正懂得了一點圍棋的死活知識,便說圍棋我也會呀。找來圍棋和他下起來,才在一個角上放了十幾個子,就全軍覆沒。主任老頭是個真正的圍棋迷,以后來我家,居然不想和能稱對手的我父親下象棋,寧可讓我擺下九子來,和我下圍棋,并認真地下到收盤數子。開初他曾向我預言:一年退一子。我九年才能趕上他。然而,我半年不到就殺敗了他。
并非我有什么特殊的棋才,因為棋是相通的,我具有了象棋的算路自然下圍棋要容易些。只是下了圍棋后,我便很少再下象棋了,因為圍棋的盤面開闊,因為圍棋的計算復雜,也因為圍棋之中蘊含著多重的變化。
與棋之緣久矣,已有數十年。棋與創作是我人生的兩大興趣所在。創作占據了我主要的工作時間,圍棋占據了我主要的業余時間。我有時會想到,我的一生是有幸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興趣愛好之中。
在我的創作之初,我就想到要以棋為題材寫一部作品。這個想法一直延續在我創作的構思中,從定下“黑白”題名來寫圍棋與棋人,斷斷續續的構思也有十數年了,我一直沒有動筆。是一直沒敢動。這正是源于對棋之所愛。我怕寫成了只是一般能發的作品。而憑著多少年的創作經驗,寫出一部作品來,一般能發是不成問題的。
我終于在電腦上打出了“黑白”兩個字,我終于決定進行有關圍棋的創作了。這是圍棋與創作的結合,那么,相較于十多年前,我的圍棋水平到底提高了多少?我的創作表現到底豐富了幾多?
這兩點,我自己都難說得清楚。
似乎根本的不是圍棋與創作。似乎起決定性的不是圍棋與創作。似乎有第三種東西融在了圍棋與創作之中。似乎這種東西與我的關系要比圍棋與創作更親更近。似乎這種東西與我是融成一體的。
古人說:功夫在詩外。那么也可以說,功夫在棋外,功夫在創作之外。其實,那不是在外而是在內呢。
忍不住要說一下《黑白》里的主人公陶羊子。他一直說自己下棋是因為喜歡,但好幾次他丟開了棋。有時會疑惑自己是不是真正喜歡棋。
我一旦投入創作,一兩個月也想不到要下棋;一旦下棋,便極有勝負心。如此,常會想到最早的圍棋師父姓朱的主任老頭,他是不管對手棋好棋孬,也不管終盤棋勝棋輸,只要有人對弈。他是真正的棋手,深深地迷在棋中,又超脫于棋局之上的。
我當然不是一個真正的棋手,然而,我就是一個真正的作家嗎?
我耶?非我耶?
琴緣
我小時最早的愿望并非當個棋手,也不是作家。而是一個音樂家。
童年時,我學了好些歌,有革命歌曲,如《洪湖水,浪打浪》、《賣報歌》。也有民間小調,《孟姜女過關》能從一月唱到十二月。開初,父親也“捧”我,客人來時,特別是女客,便讓我一段一段、一首一首地唱,我現在想到,那只是對我的智力的贊賞。而我卻感覺良好,由此生出幻想來。
略長大一點,父親興致好時,還笑聽我唱,有心事時,便打我的攔頭板:唱的什么海龍王搬家調!父親身體不好,又纏了一點歷史問題在身上,聽著我并不優美的歌聲,自然會感到不耐煩。然而,我自己的歌自己是聽不清的,依然唱著。眼下,我三歲多的孩子也喜歡唱,對他的智力,我和我的朋友都往往是稱奇的,但他的歌聲除有童稚的趣味,便很難稱道。想是他繼承了我的粗大嗓門兒,也是當不了歌唱家的。
那時候,不會有人告訴我這個道理。就是告訴我,我也是不會懂的。入最難的就是認識自己。極簡單的都無法認識。我一味地愛唱,直到插隊前還時常一個人靠著窗子高唱,很難想象當時的舊巷里的四鄰聽我的歌聲會是什么感受。
也學樂器。最早學鳳凰琴,把琴弦調了,叮叮咚咚的。父親煩時,依然說是“海龍王搬家調”。當時不會看樂譜,只會把幾個熟歌翻來覆去地彈。心情舒緩時,自己感覺不錯。心情不好時,便覺單調。很想撫琴高歌,嘴里一唱手下就亂了,可見得樂感不行,沒有音樂天分的。那時并不明白。
人生有許多的不明白,特別是對自己的才能。常有一些業余作者,創作很是勤奮,可是幾年中作品看不出有任何的發展,其實他們轉另一條路,也許就成功了。應該說,我算是聰明的,學棋學文都能走通。對音樂是個盲點,但一味地使著勁。總想著勤奮出天才。成還是不成,對于人來說,陰陽兩面,吉兇兩卦,占時全由機運,陰陽之變又是無限的,又有誰能弄得明白呢?
后來學口琴。和鳳凰琴一樣。熟悉的歌也能吹出調子來。不懂換氣之法,也不懂緩急輕重,往往吹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年臨近中學畢業,已傳說畢業分配一片紅,全部上山下鄉。同時開始招兵。招兵方針是哪里來哪里去,復員回來依然在上海城。那正是唯一不必去農村的一條路。況且當兵在當時的榮耀,勝過上大學當知識分子。我自然也報了名,參加體檢時,我的同學好友許桂林伴我去。他現在也是作家,他父親反右時內定中右,所以他沒輪到體檢。一路同行,我便吹口琴給他聽。體檢條件很苛刻的,同班二十來個男生,只有五個挨到最后照x光。體弱的我競也是其中之一。沒想檢查完畢,暗室的微紅燈光下,我就見醫師在三張表上寫了點什么。我排在第二,而她在第二張上寫的字特別多了一點。當時便心寒了。果然最后是兩個同學當了兵。男女同學都帶著羨慕的眼光去送他們。我怕自己肺上有什么病,那時多少希望自己有一點什么,可以躲過上山下鄉的潮頭。然而以后幾次檢查,肺上一點毛病也沒有。突然想起來,也許是臨時吹口琴肺部擴張的緣敵。
想到吹口琴吹掉了一個當兵的機會,心中沮喪得不行。那種犧牲實在是太大了。思想間翻騰千百回。想父親的歷史問題大概也是障礙。又想他的問題或許沒人我的檔案。現在看來,這完全是可能的。
兩個同學復員回來,都在上海的工廠工作了。那時看他們的命運簡直是輝煌的。我若是那樣,便沒有了農村的八年多,便沒有了種田、養牛、放鵝的歷史,也許就沒有了作品中的生活,也許走的便不是創作這條路。命運是直線的,一次性的,無法返回去重新展開來看看結果。當兵也有當兵的生活,也可能有不同的艱苦的經歷,誰又能說一定呢?到底吹一路的口琴給我帶來的是吉還是兇?抑或是一切早已緣定?
那時畢業分配的六處去向,都是黑龍江、云南等邊遠地區。父親為我安排了投親插隊的路,回宜興父親的老家。那里并沒有直系親屬,只有叔伯堂兄在。江南山水,江南風光,似乎總伴著悠揚的胡琴聲。我開始學二胡,當時住在堂兄家,鄉村的冬天特別地冷,舊矮的屋里流動著寒意。搭伙在堂兄家,他家人口多口糧緊,往往只有中午一頓山芋或胡蘿卜飯。陰雨天便坐在被窩里,學拉胡琴,咿咿呀呀的,想呼應心中的情緒,奇怪的是學了很長時間,依然只能拉出一曲《東方紅》。手背卻生出凍瘡來,并且潰爛了,用紗布包著依然拉,那是絕望的。
在艱難的鄉村生活中,終于認識了自己的音樂能力。也許真正了解到音樂是當不了飯吃的。于是隔絕了一切的樂器,也再沒那種心情,只是在孤獨中,偶爾哼一段從心中流出來的歌,屬于自己的歌,很能呼應自己的心緒的。想著記下譜來,寫在紙上。有一首帶有戀情悵惘的曲,我哼給遠道來訪的許桂林聽過,他說有一種夢幻般的美,他大概是這首曲子的唯一聽眾了。
戶口在農村的第八年,我參加金壇縣文化館的業余作者會,在會上的一天帶一晚,我創作了一首長詩,一篇快板書,還有一首歌。速度為文化館文藝組的骨干贊嘆。詩和快板都在油印的《金壇文藝》上發了。那首歌叫我哼了幾句,便丟下了。
之后,我就借調到金壇縣文化館,編金壇文藝,也參與帶領業余文藝宣傳隊,提供演出本。經常是早晚聽著鼓笙琴笛,還有那婉婉轉轉的地方唱腔。有一度還學著拉手風琴。那時我已明白鳳凰琴、口琴都是“小兒科”,也明白自己的手風琴拉得局促,依然有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一旦明白了,便不再學什么琴,也不再作什么曲。
偶爾想到,早年的自唱、自學、自譜,都是順著自己的興趣去,并不在乎別人的反應,一旦明白了,興趣也就喪失了。那么,明白之中究竟含了些什么?喪失之中又含著什么呢?
(選自2011年第4期《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