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張資平,熟悉的人不會陌生,陌生的人也不會太陌生。因為這個名字,貌似近幾年特別“火”。
之所以“火”,原因在于,大家幾乎公認,張資平不但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個寫長篇小說的作家,更是第一個以“身體寫作”聞名文壇的現代作家。其肉欲描寫與色情修辭一度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風靡滬上,堪稱洛陽紙貴,一字一金。近年來,隨著“身體寫作”與“下半身文學”的再度燥熱,張資平這個入土半個世紀的古人,又被書商們重新刨了出來,換上新裝,涂抹脂粉,大有“黃書祖師”的萬古遺風。
但是,若張資平真地下有知,定然會用他那雙憂郁平和的眼神,再三哀嘆,恨知音難覓。
一
張資平,三個最簡單的漢字,在不同的人那里,會有不同的解答。如果你問一個中文系的本科生,他或許會告訴你,書上說,張資平是一個漢奸。
不錯,張資平漢奸的大名,并非后人追封,也不是被人誣陷,而是有著“三重證明”,無論是文壇、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公稱其漢奸大名。這在現代文學史上,極其少見。
首先揭露張資平投敵的,便是他的文壇好友郁達夫。1940年,僑居海外的郁達夫在《星島日報》上點名批評張資平變節乃是“喪盡天良的行為”,一時輿論大驚,張資平勝敗名裂,此人遂被文壇除名;緊接著,中共領袖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斥其與周作人一道為“文化漢奸”,這使得張資平在現代文化相對落后的邊區,竟也成了“文化名人”;抗戰勝利后,張資平被捕入獄,在獄中給胡適寫信,懇求國民政府中央大員可以保釋他出獄,但是卻招致陳立夫等人的落井下石,使得這位“文化漢奸”險些死在監獄里。
這樣一個人,在現代文學史里,料沒有好名聲,用遺臭萬年來形容恐也不過分。
但細細看來,張資平的“漢奸”之名,又確實有些冤枉,他果真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嗎?畢竟我們現在沒有任何事實依據,證明他在敵偽部門做了何種傷天害理的事情。盡管,他不如郁達夫這樣壯烈赴死的英雄值得欽佩,但是若真與周佛海、陳公博比起來,那還是要光彩得多。有案可查他所做最大的官職,也只是偽農礦部的工程師,按道理來講,這只是一個技術職務,算不得行政頭銜。
而且,在敵營中,張資平多次推掉了做官的機會,這倒一直沒有被歷史研究者所充分發現并認可,他就任偽職,這沒法推脫,但是他是不是真的將民族氣節喪失殆盡?一個寫出高質量文學作品、受過高等教育的文學家,緣何真的沒有一丁點可堅守的道德底線?甚至真的和那些戰犯、劊子手或叛徒一樣,從頭到腳流著惡毒與膿血?
記得在美國社會學理論里,有一個名詞,叫“壞種”,英語叫bad seed,中文也有與之對應的俗語:壞胚子。
我們卻清楚地看到,響當當的大漢奸,卻沒有一個是壞種——汪精衛,辛亥元勛;周佛海、陳公博,中共元老;周作人、張資平,文壇大家。他們一開始都是正面的,誰也不曾料到,他們最后會走向自己民族的對立面,讓自己聲名狼藉,子孫跟著丟人現眼。
因此,我們對于張資平的理解,萬萬不可僅從“漢奸”這兩個簡單的字出發,但是,幾乎沒有太多的人想去思考,做漢奸之前的張資平,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二
這個問題,之所以是“沒有太多的人”想去了解,因為這已進入了一個專業話題當中。在我們長期看來,有一批作家如魯迅、郭沫若等人,是婦孺皆知的,有一批作家,沒有必要讓更多的人知道,譬如張資平。
但對于一些接受過中國現代文學課程專業教育的人來說,張資平的作家之名,又遠遠大于他的漢奸之名。畢竟他曾以留日地質學家的身份撰寫了中國第一部現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沖積期化石》,“榮膺”“中國長篇小說之父”當無過譽。而且,他還與郭沫若、郁達夫等一批留日學生組織發起了中國現代文學著名社團“創造社”,并成為了該社著作最豐的作家,這些應該都足以說明,張資平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理應占有一席之地,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
當代所有的文學史研究者幾乎都認為,其后的張資平在文壇卻沒有像他的同道郭沫若、郁達夫一樣有著“兼濟天下”的文人豪情,而是躲進小樓,放棄了對于家國情懷的關注,轉而注視鴛鴦蝴蝶、生死愛戀之類的市民話題。而這又是同時代作家所不齒、不屑去寫作的。但這些作品卻一版再版,暢銷全國,有的還竟然再版九次,堪稱中國出版史上的奇跡。
扎實的文學功底,結合對于出版市場的巧妙把握,有著南方人特有機警的張資平,知道了如何在中國現代圖書市場里撈錢掘金,短短幾年時間里,暴得大名的他陡然而富,成為了當時中國文學界的富豪。這在當時看來,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靠出書發財的張資平,不再“蝸居”在“亭子間”寫作,而是在上海近郊買了一棟小別墅,將其命名為“望歲小農居”。
這種“炫富”的行為不亞于現在某些青春作家在網上“曬跑車”,正是張資平的過于高調,引起了諸多寫作界人士的不滿。最先朝張資平開炮的是魯迅先生,斥責其所有的小說無非是“一個三角”,緊接著女作家蘇雪林更是批評張資平的作品題材“低級的趣味、色情或富于刺激性”,而且主人公之間“沒有愛,只有性欲”。
蘇雪林盡管長時間也不受大陸現代文學界歡迎,她的這個言論卻為張資平定下了在大陸文學研究界的基調。從此以后,張資平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界便被當做“色情作家”來另眼看待,并無法在像樣的文學史中獲得認可——就像世界電影史里有奧黛麗赫本但一定不會有蒼井空一樣。
同時代的惡評,并不會讓當時的張資平有什么損害,相反,竟然或許還構成了對于其人其文的炒作,就像當年“太陽社”罵魯迅、古遠清批余秋雨一樣,直接造成了“被罵者”作品的大暢銷,就在蘇雪林和魯迅兩位大腕的罵聲中,張資平作品印數直線飆升,最終成為了當時中國富豪級的作家。
如果我們回歸到歷史本身的話,平心而論,張資平的作品還是有研究價值的,至少對于當時中國社會問題、現代化的生活方式有著口述史的參照性意義。他的《梅嶺之春》《愛之渦流》與《紅霧》等小說,雖然通篇洋溢著情欲、肉體與金錢,但憑借張資平自身的功底,這些小說的文字、形式也都算不得差,而且當時正值日本、西方兩大唯美主義思潮爭相比拼傳入中國之季,以人體、欲望為美之標準的日本唯美主義在一批留日學生的創作中并不罕見。將這些客觀史實列出來,乃是為了說明一點:張資平搞“身體寫作”不假,但至少他也是為了藝術而寫身體,并非是出于欲望進行創作,從這點來看,他比當代所謂的“下半身作家”確實要光彩的多。
但是,須知這些仍然不是一個完整的張資平,漢奸、作家、富豪,似乎都無法深入到張資平的內心與歷史深處,一個歷史人物,如果僅僅只是像一篇博客文章一樣,依據幾個標簽,就可以窺得全貌,那么這歷史一定是獨撰的。
三
在這里我想說的是,張資平曾是一位革命者。
與汪精衛不同,他沒有“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雄壯豪邁,與周佛海、陳公博也不同,他也未趕上風云際會的時代革命,他僅有的兩段人生豪情之所以被歷史湮沒,是因為這兩次精彩的出場,全被他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性格所扼殺,留下的卻是兩段倍受詬罵的歷史。正因如此,不是“革命文學家”而是“情色文學家”的張資平不但失掉了“革命家”的身份,而且背負了漢奸的臭名。
張資平受批判,是因為他的文學創作與政治立場,張資平曾經有過華彩的事業,也是體現在文學創作與政治立場這兩個方面。
1930年的張資平,已經在上海灘大名鼎鼎,他發覺了日本人即將發動大戰進而侵略中國之野心。于是,他出版了人生中最華彩的一部著作——《天孫之女》。這也使得張資平成為了“抗戰文學”的先聲人物,熟悉日本唯美主義與日本人弱點的張資平,索性用最辛辣甚至毒辣的筆調與情節羞辱了日本人的民族劣根性,譬如獸性大發時連自己將軍的女兒都不放過,失業的日本男大學生不得已甚至還跑到妓院做男妓。而且作品中日本男主角一律叫“鈴木牛太郎”、“豬太郎”等難聽的名字。這本書出版之后,會意者皆明白張資平仇日之心切,張資平在介紹該書時亦痛心疾首地說“最痛心的是在自己的國土內,居然任日人如此蠻橫地不講道理。”
該書出版后,三年再版五次,最后還被翻譯為日語介紹到了日本。日本全國震怒,日媒索性將張資平的照片登出來,號召所有在中國的日本人尋仇。張資平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去上海的北四川路的日租界區,害怕被活活打死。1933年,淞滬會戰爆發,張資平又完成了另一部抗戰小說《紅海棠》,該書主要揭露了日軍在上海的獸行,該書出版后大大鼓舞了中國人的抗戰士氣,兩本書出版后,張資平“抗日作家”之聲名大噪,一發不可收拾的他還撰寫了《歡喜坨與馬桶》與《無靈魂的人們》兩部抗日小說,這些小說無一例外地用了日本人的方式羞辱了日本人的短處。這讓日軍特務機關與軍方非常痛恨,最后,“駐滬日使館情報部”及“日本海軍陸戰隊”給張資平下達了書面及口頭警告。
如果說,張資平從事抗戰文學創作是他“民族精神”的展示的話,那么他受邀擔任中國第一個民主黨派——“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的“中央宣傳委員”則是“家國情懷”的表現了,這便是張資平人生中的第二次華彩出場。
大革命失敗后,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寧”派勢力與以汪精衛為代表的“漢”派勢力進行北伐之后的權力分贓,將“非黨勢力”以整理黨務的形式驅逐出了國民黨權利體系,以何香凝、宋慶齡與鄧演達等國民黨左派人士,對當局這種一黨私心、過河拆橋的行為極為不滿,遂在1930年發起成立了與國民政府對抗的政治力量“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即現在的“農工民主黨”。這個黨派成立之后,急需在國內尋找一位有著較大影響的文化人負責全黨的宣傳工作,經鄧演達四處尋覓,最終敲定了的人選,竟是張資平。
現在我們無從去了解鄧演達緣何在那么多作家中選出了張資平。但張資平從事抗戰文學也是在他做“中央宣傳委員”之后的事情。那么,鄧演達對于張資平的聘請,也就有了前瞻性的意義了。
歷史往往會開玩笑,就在張資平走馬上任半年之后,鄧演達被國民政府暗殺。
四
文人從政,離不開以文論政的特點。就任中央宣傳委員之后,張資平做的一件大事就是辦了《絜茜》雜志,這應是他政治生命中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
但《絜茜》在絕大多數文學史家眼里卻不為人所知。在錢理群先生的筆下,這份被一帶而過的雜志是反動的、立場有問題的,僅在政治史學者邱錢牧先生那里,稱之為“宣傳反蔣”的刊物。因此,文學家張資平政治生命中最大的貢獻,卻被文學史家們所忽略了。
《絜茜》雜志創刊僅僅出了兩期。第一期張資平是主編,并刊登了張資平唯一一部殘本小說《十字架上》,這部農村題材的小說鞭笞了當時中國社會的不平等及鄉村家族制的弊端,可惜的是,因為淞滬戰爭爆發,張資平竟然做出了他一生中最荒謬的選擇——棄刊逃走。
淞滬戰爭爆發,上海進步文化人辦刊確實舉步維艱,但一般都會選擇“異地辦刊”來延續文學火種,譬如巴金的《吶喊》、茅盾的《筆談》等刊物,都是輾轉多地,越挫越勇。張資平辦第一期《絜茜》雜志時,尚英雄豪氣,要“踏著鄧演達烈士的血跡”前進,磨磨蹭蹭幾個月后,日軍轟炸了閘北,張資平將第二期雜志扔給了自己的副手丁嘉樹。丁嘉樹索性也放下刊物不管,獨自一人逃命到香港,于是,兩期《絜茜》成了中國現代民主黨派對于在文學領域的第一次嘗試。
張資平棄刊逃走,跑到了大后方的廣西大學,盡管他曾經有過抗戰文學的創作,也參與過民主黨派的建設,但同事們仍都看不起這個曾經寫過“枕頭加拳頭”的“逃兵”,所以大家都排擠他,一向養尊處優的張資平哪堪受這樣的窩囊氣,于是乘船跑到了越南謀生,但瘟疫橫行、餓殍遍野的越南生活環境更差,這更激發了張資平對上海灘的別墅、舞廳與美酒的日思夜想。最終耐不住寂寞的他,抱著僥幸的心理買了一張回上海的船票,這張船票,直接將張資平送到了萬劫不復的道德地域。
回滬之后的張資平,竟未受到日軍的追殺,日軍妄圖瓦解中國文化界的斗志,遂“不計前嫌”威逼利誘張資平任偽職。一開始,張資平還拒絕答應,但隨著上海淪陷、國土盡失,生性膽小的張資平經過內心反復斗爭之后,最終決定以僥幸的心理踏上賊船。
自古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張資平也無法例外。投敵后的他,等于將自己先前一切的光鮮全部抹殺。不管他在偽政府中從事什么工作,也無論是否真的是被脅迫、被利誘,總之,一丑遮百美,漢奸這頂帽子他是戴定了。一失足百口莫辯,從此之后,張資平在文壇上僅有“銷聲匿跡”這條獨木橋可走矣。
我們大家都知道的是,一代文壇宗師張資平,最后落得個慘死勞改農場的下場——而且他還連累了自己的后人。被同事稱為“書呆子”的兒子張贊祖是一位年輕的化學家,本身熱衷科研,不問政治,,但卻因為張資平的緣故,也被打入到了勞改農場,最后為救一匹落入糞坑的牧馬,自己竟溺水身亡。
五
張資平的一生,是多面的。有人斥責其虛偽,認為他終身投機,卻總不得要領;有人稱他膽小,批評他唯唯諾諾,最終身敗名裂,其實這些都不能全面概括張資平的一生,他的一生,有過得意,也有過失意,有過華彩輝煌,同樣也有過凄涼落幕。
說到底,終其一生,張資平是多面的。他的多面,是因為他一輩子在“文學”與“政治”之間徘徊不定、進退失據,使得他的生命成為了窺探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命運的萬花筒。他曾想過獻身文學,他寫過抗戰小說,也曾寫過色情文學,他曾想過投身政治,他做過民主黨派的領袖,也曾做過日偽的職官。自以為是的他其實正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他睥睨天下、想做大事,但總是一事無成百不堪,他始終缺乏一個標準、規則與底線,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最后在自慰、自負與自我欺騙中,一步步完成了自我墮落。
作家余華在1999年曾寫過一段話,這段話與張資平無關,但卻仿佛是在寫張資平——
在我看來中國的知識階層是一個龐雜的群體,里面有一些優秀的人,可是更多的知識分子正在變得越來越讓人討厭,他們的樂趣只是渾水摸魚,他們不是將水弄清,而是將水搞渾了。所以我不喜歡中國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卻說不清楚他們要什么,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但這段話仿佛又不是在只說張資平。須知,在中國現代史中,游走在文學與政治邊緣的知識分子其實不在少數。譬如敢說敢做但結局悲涼的儲安平、炫材揚己惜不得善終的羅隆基、曾揚名文壇卻客死異鄉的劉賓雁,等等。一介書生,在人生天平的兩端卻被擺上了政治與文學這兩個砝碼,孰輕?孰重?天平將傾,問誰又可扶?
這或許只有歷史知曉了。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