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我記得很冷。星星懸在烏藍的天上,就像一塊塊冰,路上和周圍的地里白白的一片,彌漫著寒氣,我知道那是霜。早飯還未吃完,同伴就在門口喊了,我背上書包就往外走。母親隨我到門口停住,然后便站在那里,直到我拐彎看不到我才回屋。我曾不止一次地跟母親說,我都上高中了,門口那么冷,您就別再站那兒送我了。母親大多不說話,有一次,則這樣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啊”!
我和伙伴步行上學,中午吃在學校,晚上再步行回家。我們路熟得很,說說笑笑,七八里的路程不知不覺就到了。誰知那天,我們必經之路的那個渠溝,突然間放滿了水,亮亮地閃著懾人的寒光,猶如一把利刃明晃晃地攔住了去路。我們頓時傻了眼,到別處去繞路,肯定遲到,從上邊跳過去,2米多寬的渠水對于我們絲毫不亞于萬丈深淵。這時我們的頭上全冒汗了。伙伴急得直搓手,四下看了看,實在沒有其它辦法,只好舍生取義般地咬咬牙:“愛啥啥,跳過去吧!我先跳”!只見他摘下書包,交給我。整個人往后退了一段兒,然后伏下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放出灼灼的光來。我的心陡地動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就覺一陣寒風呼地掠過我的耳邊,伙伴一躍而過。隨著他興奮的叫聲,恐懼和無助也便迅速地俘虜了我,就覺腿先兀自軟下去,心也到了嗓子眼。伙伴看我心虛力怯的樣子,不住地鼓勵我,說看著可怕,但只要玩命一跳,肯定過來了。我一看,也確實沒有退路,只好把心一橫,跳!我先把我倆的書包迭次扔過對岸,接著往后退了十幾米遠,起跑,助跑,加速,起跳,我只覺得整個世界都隨著嗖嗖的風聲甩到我的身后去了。還好,我的雙腳恰恰落在渠邊上,后鞋根剛剛超過水面。伙伴興奮地大叫一聲:“好!”,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終究是我底氣不足,渾身發虛,并沒有站穩,特別是感覺自己好象仍站在水上一樣,心一慌,身子晃了一下,這一晃不要緊,我的左腳就退回到了徹骨的冰水中,我“啊”地大叫了一聲,就覺得仿佛有萬把鋼針一齊刺進我縮緊的心頭,不由自主地就哆嗦起來。伙伴的臉色登時就變了,沖過來一把將我拉上岸。他除了不住地埋怨我之外,最后只好說:“你回去吧!”我沒法再跳回去,更不想就這樣狼狽地回家。伙伴拗不過我,只好和我一起深一腳淺一腳向著學校氣喘吁吁地跑去。
班上同學都被我的樣子嚇壞了,一身厚厚的棉衣還直冷哪!這時,我的同桌他是個住校生,二話沒說,拉著我便來到了他的宿舍,拿出了他的一雙夾鞋,并四處找了兩雙鞋墊給我墊上,又給我換了雙他的襪子,對我說:“你先穿這個,這只濕鞋,先放在爐子上烤著,我把下邊的封門先關一下,到了中午就差不多干了”。我非常感激我的同桌,他的熱心,他的臨機果斷,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樣一句歌詞:“你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我的課上得比任何一天都好。
不想,我的那只濕了的棉鞋此時卻正在被更大的溫暖所包圍。等我們放學推開宿舍門一看,頓時都嚇了一跳,屋里已積滿了煙,嗆得我們直咳嗽。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努力地睜大眼睛找尋“危險”的源頭,原來“情況”正是從我的那只烤火的棉鞋上發生的。此時,我的棉鞋已然燒成一個核桃大的洞,紅紅的炭火正在不斷地向周圍擴展著領地。我一下子便愣在那里,同桌“哎呀”地驚叫了一聲,飛步過去將鞋浸入臉盆的水中。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我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使得剛才還陽光般燦爛的心情頓時跌入谷底。同桌也一臉的悔恨:“我已將封門關小了,誰想——嗨!這樣吧!明天,我從家拿錢給你買雙棉鞋吧!這樣的棉鞋沒法再穿了,我家也沒有人會做”。我聽了很受感動,但我還是斷然拒絕了,并安慰他說:“這不要緊,我自己會想辦法的”。這確實有故做輕松的成分,但又不完全如此,我的心里多少有些底,因為我有一個了不起的母親。我的母親十分聰慧,又善于持家,不管當時條件多么簡陋,但卻總是有辦法讓我暖暖和和干干凈凈齊齊整整地出門。即使有些在我看起來簡直是不可能的事,而母親卻常能使這些成為現實。
最后,我只同意穿他的棉鞋回家。
下午的課,我可是沒上好,心頭的颶風一陣又一陣不停地掃過。
我的腦子里一幕一幕地閃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每當春暖花開時,母親必定要將我們一家人的棉衣、棉被換下來拆洗,然后漿過,再滿滿地搭在院中的鐵線上晾過,待半干時,拿到捶衣石上一下下地捶擊,那捶擊之聲非常好聽,恍如天地間最美的音樂。母親一邊和串門子的嬸子大媽說話,一邊勻勻地挨著捶著,這些布片捶過之后,非常的平整干凈,然后放起來待陰雨天時,母親再一件件地做好。要知道,這些活計都是在工余時間完成,急狼一樣的生產隊長是不準誰私自曠工的。而一進秋天,母親必定在某兩天將我們的飯桌占用了。那是母親將一年中我們穿壞的實在不能湊和的衣服先是洗凈然后再撕成布片,又舀上一點白面熬成漿糊,將這些布片一層又一層平整地粘在桌子上,然后搬到外邊足足的太陽底下去曬。我知道這叫“打夾紙”,是專門用來做鞋的。等一個個的夾紙打到足夠時,母親就開始為我們做鞋了。母親先將每片夾紙都按鞋樣兒剪下,然后,在一指寬的白布條上涂滿漿糊,沿著每片剪好的夾紙外沿,一圈一圈粘好,并用剪子將不太平的地方剪個豁口,將這些一片一片的夾紙都做好后,就將數片這樣的底片比齊了粘和在一起,形成初步的底子形狀,再放在枕頭底下壓上一天,接下來就是不厭其煩地釘底子的活兒了。這個活計,我的記憶是那么的清晰。大多是在晚上。我在煤油燈下做作業,而母親則一針一針地拽著線繩“次楞”、“次楞”,永遠是那樣的節奏,永遠是那樣的聲音。這樣的活計很有學問,巧慧和笨拙立馬顯現。母親釘的鞋底,納的鞋面絕對一流兒,更像是藝術品。針腳又細又勻,圖案栩栩如生,真是又好看又結實。我是好多年都穿母親為我做的鞋,母親做的鞋,永遠是那么合腳和舒適,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鞋,穿在我的腳上,讓我永遠是那么溫暖和自信。
煤油燈昏暗的光映照著母親永遠也不知疲倦的身影。
這樣的鞋,與其說是鞋,不如說是母親的滴滴心血呀!
我沒有辦法,把書掏空在學校后,書包裝上了燒壞的棉鞋。我實在不想讓母親知道,但我又實在沒有其它的辦法,路上無論伙伴怎么說話,我也打不起精神來。
到家時已是掌燈時分,雖然光線很是昏暗,但倚門而望的母親還是從我走路的姿勢,鞋子落地發出的聲音上發現了我穿的是一雙陌生的鞋。母親十分詫異,眉頭馬上皺起來。“你的鞋呢?”從母親問話的語氣和張大的嘴巴,母親顯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我只好如實地將經過學了一遍,并從書包中拿出了這雙受傷的棉鞋。母親用手摩索了半天這個燒壞的洞,怔怔地半晌沒有說話。只是讓我脫下腳上的棉鞋看看我的腳是否凍壞了。我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兒,早不凍腳了”姐姐過來一看,也“啊”地叫了一聲:“這多懸呢!以后,千萬不要再跳大渠了”。
我發現母親晚飯吃得很少,也沒有說一句話,然后就去后院拾掇零活去了。我則狼吞虎咽地吃得很香,在外一天,如同出了一次海,此時終于幸福在溫馨的港灣里。
油燈下,母親不住地打量著這只破了的棉鞋,在想著怎樣才能將它完好如初。我知道,和原來一樣肯定是不可能的,只要能穿就行了。便說:“媽,您只要堵上點棉花,再用相同的布面縫上就行了,棉鞋頂多再穿一個月也就暖和了”。母親則說:“你早點睡覺吧!明天上學不要起晚了”。家,真不愧是家呀!哪怕是外邊狂風如吼,滴水成冰,我依然在太陽的懷抱中。我只覺得仿佛眨眼之間天就亮了。母親將我搖醒,喚我吃早飯。我向母親定睛看去,只見母親的兩只眼睛紅紅的,眼眶周圍烏青烏青,眼袋也疲憊地下垂了不少,臉上似有一層厚厚的灰塵,恍如一夜間老去10歲。我的心就像被針猛地刺了一下,眼淚就要出來。母親拿過我那雙棉鞋,讓我穿上試試。我看后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燒的那只棉鞋就象是脫胎換骨一樣,不盯住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是只有過燒傷經歷的棉鞋。不僅一樣的黑條絨布且紋路都對得特別齊,針腳細密得就象用一條條看不見的黑絲線連綴而成,又非常平整,從里邊用手摸,也仿佛感覺不到一點創口。這需要怎樣的心力,又要調動怎樣的智慧才能完成這件藝術品啊!這都是為了讓我不至于穿著一雙戴著補丁的棉鞋去上學,從而在同學老師的面前體面些。這一針一線里縫進去的都是濃濃的愛呀!我不知該說些什么,也終于什么都沒說,只是非常小心地將腳伸了進去,仿佛是在進行什么儀式。
后來,母親要給我做雙新棉鞋,我執意不肯。母親也固執起來,怕我在路上冷,在教室里冷,凍壞我的腳。而我則是那樣耐心,反復地向母親說,這雙鞋我太喜歡了,穿上它,暖和得很,大家都羨慕我有這么好的棉鞋。
母親仿佛看透了什么,便不再堅持。而此后,我竟逐漸地頑強和堅韌起來,渾身仿佛是鐵打的,有使不完的勁兒。好多同學甚至我的老師,常感到不解。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力量來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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