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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波旺

2011-04-29 00:00:00尹馬
赤水魂 2011年1期

尹馬云南作家協會會員。1977年出生,已在《詩刊》《詩選刊》《星星》《詩潮》《大家》《詩歌報月刊》《詩林》《綠風》《邊疆文學》《詩歌月刊》《滇池》《青年文學家》《散文》等發表詩歌、散文、小說若干。出版詩歌作品集《尹馬詩選》(作家出版社2008年10月),現在云南昭通市鎮雄縣文聯工作,《赤水魂》文學雙月刊主編。

1

他們都習慣叫我詩人。在這個圈子里,他們都這樣叫。我平常愛弄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將它們謄寫在紅色的方格稿箋上,用信封裝起來郵到外面去。有時候,他們會站在我的窗下喊我:蘇陽老師,郵遞員找你。這時候我會看見郵遞員把單車停在操場上的旗桿下,兩只手在碩大的綠色郵包里翻弄著郵件。郵遞員是個禿頂的中年男人,名叫管龍。他穿著黑色的防水服,腳上套一雙水鞋,水鞋的鞋桶長及膝蓋,遠遠看見他,仿佛一個人坐在兩根燒糊的木樁上。郵遞員向我招手,我就趕緊放下手里的報紙跑過去,見他從郵包里拿出兩個信封,鼓鼓囊囊的,里面大抵裝著雜志。我接過信封,他又叫我簽字,隨即又從小皮包里取出一張匯款單來。匯款單是鳳城晚報寄來的,五十塊錢。如往常一樣,我在匯款單背面填上身份證號碼,簽了字,他就給我四十五元錢,余下的五元算是手續費。我們就是這樣合作的,我的那些少得可憐的稿費通常都要給郵遞員百分之十的提成,這樣的合作很合理,也很方便,因為我知道,鹽塘沒有郵政所,我沒有必要花上一天的時間跑到清河鎮郵電所去取這么點錢,如此合作,算是互惠互利吧。

我發現郵遞員并沒有走,而是拿著一疊厚厚的表格在旗桿下的石板上坐下來。很多教師都湊了上去,他們手里都攢著一把零零整整的錢,向郵遞員報著數字。郵遞員一邊清數著他們遞過來的錢,一邊把涂上記號的復寫紙下的表格撕下,交給他們。有幾個女教師從宿舍樓那邊匆匆過來,大聲地叫喊著收單了。她們邊跑邊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紙來,像發現金礦似的興奮地叫:今天我們要殺藍波。

“藍波”是他們買馬的術語。那時我還不懂,只知道他們在每一個數字上押上了自己認為可能會勝出的血本,這樣做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愜意,也很驚慌。晚上八點半之前,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一個結果,那就是當天開出的數字,他們把它稱為特碼。特碼只有一個,其余六個數字為平碼。我曾在一篇報道上看過,香港流行的六合彩除了可以買特碼,還可以買碰,相當于我們的福利彩票。但現在我看到的所有買馬的人,都只沖著特碼而來,一旦買中,一本萬利,莊家須按下注的四十倍賠給你,這樣的賭博,充滿了危險的詩意。

我站了一會,準備起身回屋,不料卻被陳彥拽住了衣角,拉我到墻根下說話。

“喂,老蘇,請教一個問題。”陳彥做賊似的表情讓我誤認為他發現了什么秘密。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下邊兩句怎么講?”

我問他:“你問這個干什么?你可是英語教師,不需要了解這個的。”

“你別管這么多,你只要告訴我,我就有希望中特了,到時請你喝酒。”

陳彥和我上初中三年級一個班級的課,我上語文,他教英語。他先我三年來到這所學校,按照校長裴大元的說法,他已經是個老教師了。老教師陳彥此時是一臉的求知欲,等待著我的回答。我說下面兩句應該是“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吧,他說你拿準了嗎,我說拿準了。

晚上八點半,就有人拿著手機在操場上、走廊上不停地“喂喂喂”地叫,好像信號并不太好,他們的聲音就顯得非常焦渴和不安。“喂”了幾聲,有人開始圍著旗桿不停地轉圈,不停地搖頭。有的人很興奮,有的則很沮喪。他們知道特碼開出來了,卻不是自己所下的數字,一個個就開始大聲地罵娘,扇自己的耳光。興奮的只有一個人,她買中了特碼,卻沒賺到錢。“我真是個傻逼。”劉向科的女人程厚云雙拳緊握,像足球隊員將球踢到門柱上一樣的遺憾。“我知道要在藍波里出特碼,卻小視了10。”程厚云一邊恭維著自己的智慧,一邊結算自己的賬務。她今天下了八個數字,除了在10這個數字上下5塊,其余均下五十塊,這樣一來,她下注的錢是355塊,獲利200塊,相互抵消就虧了155塊。比程厚云更遺憾的是陳彥,他剛一知道特碼,就很快悟出了馬經的玄機。他沖進我的宿舍,大聲地向我吼叫:“你小子害了我啊!”

我卻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害了他的,只感到莫名的委屈。看樣子,我沒給他帶來好運,他就把所有的責任全推我身上了。他說你小子不夠意思啊,教了幾年的語文,算是學富五車,還藏著掖著的。我問他什么意思,他說,你為什么不把那幾句詩念完?我說你需要的就那兩句,我就給你兩句,我沒有錯吧?

“是的,你沒有錯,是我錯了,我應該請你把這首詩全部背完的。”他接著說:“哎呀,都怪我腦殼搭替,到手的財富都落空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怪我沒念接下來的兩句詩,是因為玄機就在那兩句詩里。他們習慣地將莊家提供的幾張圖紙稱作“馬經”,把“馬經”上的某種暗示稱為“玄機”。玄機一破,大功告成。但所有的人都好像并未參透其中的謎題,到底落得個量入為出,抱憾不已。

那天的馬經上,在一幅有一張弓的圖案下面,有兩句詩: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陳彥要我為他接下面兩句,我為他接了,卻不料玄機藏在往下的兩句“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里,當天的特碼開出了10,就是“壯士十年歸”里的“十”。陳彥為我講了謎題所在,令我大吃一驚,沒想到賺錢竟這么容易。陳彥說,老弟,你有才啊,要不買馬,可惜了。陳彥說他決定請我出山,爭取早日脫貧,以改變窮教書匠的尷尬處境。我卻并不在意,我不相信一個詩人的才華會有如此大的用武之地。

2

鹽塘中學坐落在兩山之間,左右兩山灌木蔥翠,春夏季節花香馥郁。陽光把濃密的樹蔭復制在學校的操場上,很美。我是這么認為的,在全縣所有的初級中學中,鹽塘是最具人文氣息的一所中學。去鹽塘之前,父親告訴我,鹽塘有很濃郁的文風,周邊所居住的農民都會寫一手好字。早些年,父親在鹽塘修路,認識了很多朋友,他們大多懷才不遇,就像父親一樣,寫得一手好字,熟識民間文化,吹拉彈唱無一不精。當然,父親到今天也是一個農民,在他繪聲繪色的描述中,不免有一些夸張。來鹽塘之后,我真的見識了父親所說的深厚的民間文化,無非就是些熱鬧的婚葬習俗、山俚民謠罷了。我向父親表明要去鹽塘教書,父親很高興,好像我從小到大終于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父親對我說,鹽塘有一個荷塘,你到那里可以見識到“十里荷香,一夜蛙鳴”的景致了。父親還為我講起了年輕時在鹽塘修路遇到的怪人怪事,說有一個姓王的人,打草鞋的,很老實,他的草鞋有人出價三角錢不賣,卻兩角一雙賣給了別人。父親講著講著就唱了起來:“公路修到王家寨,王科明的老爹會打草鞋;給他三角他不賣,給了兩角提起來。”我覺得很好笑,我說我到了那里一定去找那個人,買一雙草鞋。父親說,怕早就死了,他的兒子會不會打草鞋還說不定。父親又說,這年頭,誰還會買草鞋。說完哈哈大笑。

我在鹽塘倒是遇見了一位骨髓里有點東西的老人。老人叫魏東明,約莫70歲左右的樣子。魏老出身地主家庭,文革期間因寫了一個短文叫《美麗的彩虹》,被人冠以很多荒唐的理由將其逮捕,在貴州的一座苗嶺上服刑。服刑期間,由于老魏頗有文采,就沒多吃苦頭,每天在勞改農場擺一張方桌,為別人代寫書信什么的。老魏二十年后回到鹽塘,心中就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覺。曾經風流倜儻的老魏回家后自感年事已高,無法再事桑麻,就和幾個侄子一起干起了端公法事,糊點紙火,寫些香案之類。老人的字寫得很好,很有骨力,那些洋洋灑灑的字跡貼到紙火上化為輕煙,竟讓他倍感自豪。老魏一直和女兒女婿相依為命,年輕人對他還算孝順,日子就不是別人所想像的因沒有兒子而感到輕飄飄的了。我到鹽塘之后,聽別人說這里有這么一位高人,便找機會拜訪他。他坐在院子里一棵芭蕉樹下,見了我,很熱情地打招呼。他說,我孫子說了,你要來看我,你果真來了。

他說的孫子,其實就是他女兒的兒子,在我所教的那個班級讀書。

老魏住的地方是一個叫青場的村莊。一條小河穿過村子,河岸盡是粗壯的垂柳,如發的柳枝倒垂下來,一叢叢彎腰俯視著河水。小河邊有很多被孩子們的屁股抹得光溜溜的小壩子,都遮蔽在陰暗處,有幾個婦女坐在石頭上,面前擺一個木盆,就著河水洗衣服。在幾棵長得更為粗壯的柳樹后面,就是老魏女兒的家。我們聊了很多,也很投機。他把壓在箱底的詩稿拿出來給我看,是一些押韻的句子。老實說,這些東西好像是已經隔了幾個朝代的產物,我不是很喜歡,所以只能隨聲附和。他也說,他看不懂我的句子,太飄渺,跳躍性太大,太怪異。我嘴上很謙虛地接受他的意見。

我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去看看老魏,和他說說話,討論一些詩歌方面的問題。在鹽塘,老魏是我唯一的詩友,我們成了忘年之交。

下午放學后,胡亂吃了點東西,我就拿了本書,沿著青場的小河往老魏住的方向走。

老魏正拿著一疊什么東西在看,見了我,笑瞇瞇地迎上來。老魏穿一件米灰色的長風衣,油亮的額頭上披著幾綹頭發,看上去像一個從機關退休的知識分子。老魏對我說:小蘇,來幫我看看,分析分析,這個東西大有來頭。

老魏手里拿的正是這些天來人們研究的“馬經”,村民們把買馬稱作“買謎”,所以又叫它“謎單”。“馬經”大約有七八張的樣子,全是十六開紙速印的,圖文并茂,像端公們做法事用的文本。老魏的手指放在一團密密麻麻的字中間,那些擠得喘不過氣來的句子下面,有一行字加了下劃線,老魏就是讓我幫他分析這句話的意思。

“三八女人一枝花”。什么意思啊,我問。

“按照業緣牽引的說法,女人沖的生肖是雞;按照性格走向來分析,最符合的生肖應該是羊。你說說,這句話暗藏著什么玄機?”老魏托了托鼻梁上的老花鏡,很專業的樣子。

我立即明白,老魏是愛上這個東西了,便問他,老魏你買嗎?

老魏說他沒買,而且永遠也不會買。老魏說他對錢這個東西沒有太深的感情,都七十多歲的人了,也不需要多少錢,再說,《增廣賢文》說得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我這一生,沒有被錢害過,但還是心存恐懼的,錢嘛,害死的人多了去了。

我一時弄不明白,老魏研究這個東西不是為了發財,到底是為什么。老魏說,我就是隨便看看,突然就來了興趣,順便幫助年輕人分析分析,說不定玄機就在這句話里面。

我把老魏要我給他找的那本《鳳城風物志》遞給他,說:“這個版本是1982年的,后來修訂了幾次,但我沒有修訂本。”

老魏沒說話,眼睛始終盯著馬經上的那句話,口中喃喃自語。不知道他說什么,他的頭一搖一擺,像默誦詩句一般。

老魏的女兒拿了個板凳遞過來,招呼我坐下。老魏的女兒五十歲左右,腰間系一個天藍色圍裙,她一邊遞過板凳,一邊說:“蘇老師好久沒來了,我爸爸經常念叨你呢,還說過些日子你再不來,就要給你帶信了,他老是希望你和他一起研究謎單。”

我說這個東西我是一點不懂,也沒有買馬的想法,他老人家一個人研究就行,我不能添亂。

我故意哈哈哈笑了一聲,以免老魏聽進這話生氣。但老魏的女兒還是接著恭維了幾句說:“你是大知識分子,哪有你不懂的,聽他們說,你會寫書,我家三姑娘經常拿著你寫的書看呢。”

她說的“三姑娘”是她的第三個女兒,名叫小芹。鹽塘中學的年輕男教師都這么認為,小芹是整個鹽塘鄉最漂亮的女孩。我見過幾次,個子高挑,眉宇清秀,兩只眼睛常常軟綿綿地朝某個地方張望,樣子是耐看的。小芹高中畢業未考取大學,就回家閑著,無事時拿本雜志邊看邊發呆。有一次,和我上同個班級的英語教師陳彥就和我開玩笑說,你每天往小芹家里跑,有什么眉目沒有?

小芹倚在門框上,拿兩只眼睛瞟我。她今天穿一件深紅色的翻領毛衣,下擺齊膝,白色的牛仔褲罩著一雙紅色的皮鞋,一只腳來回磕著,好像在尋著什么節奏。我向她笑,她也笑。陳彥曾經對我說過,他做夢都看見小芹在笑,小芹笑起來的樣子像一團火苗,讓他寢不能眠。小芹的母親對我很客氣,常常叮囑我多到她家走走,她說,我們家小芹喜歡你寫的書,你多給她一些吧。

老魏像發現什么機關的似的,突然興奮起來。他指著那一行字,過來扯我的衣服。他給我講他研究的結果:三八女人一枝花,說的就是一個“羊”字,而羊肖就那么幾個數字,即2、14、26、38,今天特碼必開38。老魏很興奮,像個孩子似的,嘴角浮出了泡沫。我說也許吧,如果馬經真的有作用,我想也應該是這個結果。

小芹的母親問老魏:“爸,真有把握嗎?”

老魏說:“還是那句話,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如果你命里不該有,你買了也不會中,玄機參破了,就不叫玄機了。”

小芹的母親沒聽懂,只兩手在圍裙上來回揩了幾下,招呼小芹到屋里做飯去了。

我和老魏說些古體詩詞上的閑話,一會兒飯就做好了。小芹的母親給我倒酒,我說我沒學會喝酒的。小芹的母親說,年輕人誰不會喝酒,我家三姑娘還會喝呢。我問小芹,你真的會喝酒嗎?小芹說會呀,要不我陪你喝一點。小芹的母親背了她一眼,她連忙折身回去端菜去了。

吃完飯,我正準備起身回去,卻聽到外面有人大聲嚷嚷起來,有人連叫帶罵,說命該背時。我知道又是特碼開出來了,便走出來問他們,今天開出多少?那人看也不看我一眼,只說:“三八女人一枝花”,你沒看出來嗎?

老魏突然一個踉蹌,從板凳上跌下來,昏厥過去。

我們七手八腳地掐老魏的人中,又往他的嘴里喂開水。老魏抽搐著醒了過來,無比遺憾地搖搖頭說:玄機啊!

3

青場的河面上漂來一塊竹筏。沒有撐篙人,竹筏慢慢地漂著,像一個孤獨的旅行者。竹筏中央插著一面白色的旗一樣的東西,很惹眼。一群人站在河邊觀望,她們說,青場的河面上好久沒有這種東西了。近些年來,青場河水日漸干涸,河道變窄,即便是發大水,人們也可以就著河上的巨石趟水而過,以前的幾塊竹筏早已爛在河邊,后來成了農家菜園的柵欄。但今天的青場河上,不知是從什么地方來了這個東西。竹筏比以前人們用的要小得多,甚至根本就無法載人。有人開始猜測竹筏上插著的白色的旗是什么東西。老魏的端公侄子魏青說,在上游的典木村曾經流傳著一種喪葬的習俗,叫“流焰口”,即人死了,法事完成后,為打發孤魂野鬼,端公特意制作一只小船,放些供品紙錢之類的東西在上面,讓那些無兒無女無家可歸的靈魂順河而下,尋找一個安身之所。但據魏青的記憶,這種習俗早已被否定了,原因是有家人剛流了焰口,第二天就遭到了滅頂之災,人畜盡亡,連做法事的端公也在第二天死于非命。從此,任何一派端公都不敢再做這樣的法事,也沒有任何孝家提出過這樣的要求。

有個小孩子大聲地叫了起來:“媽媽,快看,天線寶寶!”突然就有人像看出了端倪,高聲地說:“我看也像天線寶寶,可能是玄機出現了。”

一群人順著河邊慢慢移動,他們想在這個竹筏上看出究竟,這仿佛從天而降的竹筏,不知暗藏著什么秘密。

有人提議去把老魏請來,讓他解讀一下是否有什么跡象。很多人都開始興奮起來,說青場村要出現大的氣象了,只要參透玄機,富貴在即。

小芹扶著外公來到河邊,指了指河面上的竹筏說:“他們說的就是這個。”見我拿了一本書站在人群中,便跑過來打招呼說,“蘇老師也來了,拿的什么書,能讓我看看嗎?”

我把手里的一本《鳳城縣志》交到她手里,說這是你外公要的書,你給他吧,我晚上有自習,先回去了。

小芹突然皺著眉頭問我:“真那么忙嗎?我弟弟說今天晚上是數學自習,不是你的課吧。”

我忙說我和數學老師調換了自習,因我明天要回老家,故把課程提前做完,好早一天回去。小芹說你愿意邀請我到你家做客嗎,我說當然愿意。

小芹的外公要小芹回家拿放大鏡,說人老了眼睛花了,看什么不像什么,他需要認真看過才行。這段時間,周圍的人們都拿著一個放大鏡,有事沒事就兩眼透過一塊夸張的鏡片往一張張紙上看,好像那些奇怪的紙張上建造著一座座秘密的花園。學校旁邊小賣部的老太太甚至將兜里的紙幣一張張放到放大鏡前,一看就是半天。有學生把放大鏡帶到教室里,看課桌上的小孔。

小芹讓我等她一下,她馬上回來。我只有站在原地等她,順便聽聽老魏對河面上的竹筏的看法。只幾分鐘時間,小芹又重新站在我身邊了。“喂,你真的要回去嗎?”

我說是的,好久沒回去了。

小芹突然定定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很漂亮,仿佛有著莫名的傷感。

我說你怎么了,為什么這樣看我。

小芹說:“我就要看你,除了你,我什么人也不看。”

老魏還是沒有看出什么究竟來,搖搖頭走了,一群人看著河面上的竹筏緩緩漂去,他們沒有從它的身上看到任何玄機。

晚上,小芹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外公又昏過去了。我問現在醒來了嗎?她說已經醒了,可就像中了邪似的,口中念念有詞。我問她,你外公說了些什么。她說,外公只重復一句話:“一葉飄萍”。

大約就是說那只竹筏吧。這個老頭子,他所有的才氣竟然都用在這上邊了,讓我感到很遺憾。說實話,我一直都很欽佩老魏的。老魏年輕時,和川蜀之地的幾個詩人有過甚密的交往,那些人現在已經是名家了,要不是老魏經受了致命的遭遇,我想他今天已經是一個出色的詩人。老魏之所以再一次昏了過去,是因為他看見竹筏漂流在河面上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葉飄萍”這個詞,這個詞在他年輕的詩句中曾經出現過,他在貴州苗嶺服刑期間,也經常感到自己孤獨無依,在他心里,他就是一葉飄萍,寂寞地流浪在他鄉。

在河面上看了老一會沒有對其他人說出玄機的老魏,自然陡生了一種嚴重的挫敗感,沒有再一次向人們展示他的內力,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恥辱。老魏想到“一葉飄萍”這個詞的時候,他就在心里告訴自己,今天特碼必開“1”,而他卻只是搖搖頭就走了。青場村瞬間喪失了觸手可及的富貴,對老魏來說,簡直是遺恨千古的事。

有一個人卻在今天的賭博中大獲全勝,她就是劉向科的女人程厚云。她是憑借著馬經上“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詩句去單挑“1”的,下了200塊,賺了好幾千。結果還未出來的時候,劉向科對女人說:“我從未見到過像你這樣簡單的婆娘,馬經上有個一字,你就買一,還有那么多數字在上面供著,你怎么就不買?要這樣買,看樓房不買成片瓦!”女人買了以后也直后悔,說六合彩的確不能這么買的,自己是見到封皮就是信,白搭上200塊錢了。

鹽塘中學買馬的教師們突然就崇拜起劉向科的女人來,說她單挑一個數字居然百發百中,是不是有什么高人給她支招。

劉向科的女人中了八千,自豪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她在劉向科的面前走來走去,大肆吹噓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對數字的精妙感覺。劉向科自覺不可小視女流之輩,卻又想挽回顏面,便說:“你這個婆娘,是瞎子母雞碰見米頭子,還如此叫囂,要是你天天都給我拿回八千,我每晚打水為你洗腳。”

陳彥拍拍我的肩膀說:“相信吧,中特的感覺,比做愛還要爽。”

4

陳彥有一個夢想。

三年前我來到鹽塘中學,學校領導安排我和陳彥上同一個班級的時候,我和陳彥就成為好朋友了。陳彥個頭矮小,一臉黢黑,按他的說法,算是長得較謙虛的那一類。陳彥最初在額頭上的發際上留一個尖,許多老師和學生就叫他“老潘”。陳彥說,真是沒辦法,每次理發,我都要囑咐理發師,要他務必將前面削平,可過不了幾天,尖兒就長出來了。我說你算是比較聰明的那種人,頭發長尖,說明你左右腦都發達。陳彥喜歡聽我恭維他,他說,我也覺得自己非常聰明。

陳彥對我說:“老蘇,你不覺得鹽塘是個美麗的地方嗎?”我說還算可以吧。他說,什么叫還算可以,在我看來,簡直就是人間天堂。陳彥覺得,鹽塘的美在于穿過青場村的那條河,像一個溫柔美麗的少婦。我承認,在觸景生情方面,盡管我是一個詩人,比起陳彥來,的確差得遠。陳彥每天都在念叨那條河,他說,他曾經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孩倚在垂柳旁邊看書,天使般的讓人著魔。我后來問過他,你說的那個女孩是不是小芹。他卻閉口不言。

不過后來我就知道他所說的女孩就是小芹了。他曾經在漲水的季節趟過湍急的河流到對岸去,以此表明對小芹的愛慕。但小芹對他卻一直無動于衷。有一次,他喝醉了,把頭伏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要是小芹愿意嫁給我,我會在小河邊為她修一座別墅。我說你真會做夢,你一個窮光蛋,拿什么修?陳彥不說話,他神色低迷,嘴里不停地說:“我有一個夢想。”

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陳彥的夢想是什么。這些日子,他每天都拿著一大堆馬經在研究,甚至學那些把發財的希望寄托在“玄機”上的女人,每天準時收看天線寶寶。馬經上本來就有一個版塊叫做“天線寶寶”的,一個圖案下面,重重疊疊碼一些看不懂的句子,諸如“奇肖在今日”、“在人間在天堂”之類。除了“天線寶寶”,馬經上還有很多個板塊,陳彥指給我看過“管家婆”、“曾道人透碼”、“四柱預測”、“白小姐在線”什么的,每個版塊下面都留了手機號碼。陳彥說,我一般是不會給他們打電話的,像我這種智商的人,沒那種必要。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陳彥的座右銘變成了“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了。他曾經問過我:你說這世界上什么東西最可愛?我說自然是自己喜歡的東西。他又問我,你最喜歡的東西是什么?我沒有回答他。我此時在心里這樣想,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也許就只有詩歌。陳彥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嘿嘿嘿地笑著說,我知道你愛詩,它甚至成了你的生命,說句不該說的話,有可能褻瀆了詩歌在你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詩固然美好,但不如生活美好;生活要美好,錢財少不了。

的確是精辟的,我得承認。我靠著一個月一千多塊錢的工資,除了柴米油鹽的支出,再訂幾本文學雜志,就所剩無幾了。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把自己變成富翁,也沒有想過要去做錢的奴隸,所以就不像他那樣,想以買馬的方式讓自己富起來。陳彥給我講過他一個朋友的故事。他說,這個人和你一樣,是個詩人。他比你寫得多,也比你有名,可最近也“棄文從彩”了,別人寫給他一幅字掛在墻上,內容是“下筆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最近他要求那人重新為他寫一幅,把原來那幅換了。你猜他把那幅字改成了什么?陳彥邊說邊哈哈大笑起來。我說我哪里知道他改成了什么,我又不認識他。陳彥聳了聳肩,對我說,改成了“六合驚風雨,特碼泣鬼神”,說完笑倒在地。

我兩正說一些閑話,郵遞員就站在旗桿下大聲叫我的名字了。我以為這個禿頂的中年男人又給我帶來雜志、稿費什么的,不料我走出去看時,卻發現他今天根本沒帶郵包,只手里拿一疊紙。這個叫管龍的男人,這些日子以來,每天都要來鹽塘一次,他的到來掀起了鹽塘中學的一次次波瀾,那些中特的買家拿了單子找他兌獎,沒買中的,一邊給他遞錢,一邊報著數字。郵遞員管龍叫我的名字,所有的人就知道他來了,紛紛從屋里跑出來。劉向科的女人程厚云問他:“管師傅,你認為今天開什么特碼?”管龍瞟了一眼這個衣冠不整的女人說:“你49個數字通殺,保你中獎。”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程厚云說:“死禿子,光會與我開玩笑,看我不買你破了產。”管龍說:“要看你的造化了,要是你買得傾家蕩產沒了著落,你給我做婆娘。”

陳彥說他今天簡直沒有感覺,可能是一連幾期都輸了,還欠著管龍好幾百塊錢,不敢冒然下注,只遠遠地觀望。所有的人都買完了,陳彥還在那里一動不動。管龍拿了一張馬經對他說:“陳老師今天可看看這個字。”我趕緊為陳彥接過那張紙,看見管龍所指的是一個“馬”字,便對陳彥說:“管師傅暗示你買馬。”陳彥說買個雞巴的馬,要這么簡單,人人都發財了。管龍笑了笑,捏著厚厚的一堆表格走了。

這一回,劉向科的女人沒有中特,陳彥因為沒買自然也沒中,倒是小賣部的老太太買了一注,中得大彩。老太太聽見管龍對陳彥說讓他看那個“馬”字,陳彥不屑一顧,她卻記在心頭。老太太在廁所旁邊截住了管師傅,要他把那個字給她看看。管龍說,就一個馬,你不認識字的。老太太看了半天,把身上的500塊錢給了管龍,買了個“7”。

特碼果然是“7”。老太太中了兩萬元,興奮地差點昏死過去。劉向科的女人程厚云問她:“大媽,你憑什么就有這么好的感覺,你是怎么買中的?”

老太太張著空洞的嘴巴,笑了笑說:“管師傅叫我買馬。”

“買馬?”所有的人都驚叫了起來。馬肖是3歲,怎么會扯到“7”呢?后來聽了老太太解密,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了。原來,老太太是按照筆畫去買的,她沒有念過書,把“馬”字數成了7畫,卻誤打誤撞碰個正著,得了兩萬元。

老太太數筆畫成了鹽塘鄉的經典之作,很多人后來照葫蘆畫瓢,卻沒有買中。老太太把“馬”字的3畫數成7畫,她的數法是:橫折2畫,豎折折鉤4畫,最后的一橫就一畫。程厚云說:“這個老妖精,轉個彎彎就一畫,該當發財。”

陳彥那天卻病了,發著高燒。我和幾個學生把他弄到鄉衛生院,醫生給他打了點滴,又給他開了藥。晚上十二點我們才從衛生院回到住處。剛躺下,陳彥就拿起了馬經開始研究。我問:“你的夢想是一夜暴富嗎?”他朝我點了點頭,兩眼卻流露出萬般無奈。

5

鹽塘街很小,小得連街的兩頭大聲說話的聲音都能聽見。鹽塘中學在街的東面,我站在教學樓的三樓走廊上,一眼就看見從街西面走過來的小芹。走路像舞蹈的小芹面朝學校,沒有抬頭,她徑直走進了一家副食品店。我很想下樓去看看她,順便詢問一下她外公的情況,但馬上這節課是我的,我不能耽誤。一會兒小芹從副食品店出來,抬頭看看教學樓,她似乎看見了我,頓了幾秒鐘,又低著頭走了。

下了課,我躲進宿舍給小芹打電話。我說我看見你了,你還在街上嗎?她有點嬉皮笑臉地問:你真的看見我了嗎?你肯定你看見的那個人就是我?我說小芹你別和我開玩笑,我想問問你外公的情況。小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她說外公躺在床上一直沒起來過,連嗓子都暗下去了,估計熬不過去了。

我決定去看一看老魏。中午,小芹家的院壩里坐著一堆人,說話的聲音很大,他們在議論昨晚開出的特碼。見了我,都很客氣地給我讓座。有個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還眨巴著眼睛說,你馬上就變成我們家的親戚了,應該主動一點的。她的話我很明白,意為我正在和小芹搞對象,馬上就會成為小芹母親的女婿,所以我就是他們家的親戚。我和他們打過招呼,就進屋去看老魏。老魏躺在床上,好像已經睡去。僅只是幾天沒有見到他,看他的臉已經瘦了一圈,額頭上的皺紋很深。老魏的呼吸微弱得幾乎聽不到。我有一種感覺,躺在床上的老魏已經死了,但我又從未看見過死去的人是什么摸樣,所以不敢大膽地判斷他是否還活著。小芹的母親走近床頭,對老魏說:“爸爸,蘇老師來看你了。”

老魏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還是原來的表情。小芹的母親又朝他大聲喊了一聲,竟然還是沒有動靜。小芹的母親突然一下子就慌了起來,趕緊伸手到老魏的鼻子下面,頓了一頓,突然將手縮了回來,失聲痛哭。原來老魏的確已經死了,死了沒多大時候,臉上還有余溫。院子里的人全部都跑進屋來,七嘴八舌地說話。那個把我當成親戚的女人說:“剛才還聽到他咳嗽一陣的,我還叫過小芹,說你外公可能想喝水。”

我來之前,所有的人都在院壩里說笑,沒有一個人在老魏身邊,老魏可能就是在那陣咳嗽之后死去的。不過我看見老魏的表情沒透出一絲痛苦,走得很安詳。我后來知道那個叫我親戚的女人是小芹的姑姑,她站在我身邊,兩只手叉在腰桿上,擠眉弄眼地對我說:“看來你和我們家有緣的,要不是你來,我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才曉得小芹的外公死了,你成了貴人了。”聽這話,她好像早就巴不得老魏死去,好像我給老魏帶來了厄運,卻給他們帶來福音。我沒有說話,看小芹拿了一捆紙放在床前的一口大鐵鍋旁邊。她的父親掏出打火機,把那些紙都燒在鐵鍋內。門外又站滿了人,有人說老人家這下功德圓滿了,雖沒有人看著他閉眼,卻也走得平靜。我知道,在鹽塘,我失去了唯一的詩友。我經常以和老魏討論詩歌為理由去小芹家中做客,以后我還去嗎?或者正如陳彥所說的“有了眉目”,我還得隔三差五往她家跑。

小芹要我留下來幫助料理老魏的喪事。正好明天是周末,小芹的父母決定只給老人做三天道場,也占用不了我上課的時間,我就答應了。其實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端個茶杯看端公們在文案上寫字,偶爾和他們說幾句閑話。小芹忙里忙外,卻也抽了不少時間和我搭話,用軟綿綿的眼睛告訴我,她其實很需要我留在她身邊。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小芹了,他的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讓整個臀部在走起路來時不失端莊地一搖一晃,像黑暗中的燈盞。有時候我想為她寫一首詩,甚至不齒用上我一輩子也不敢用的一大堆大膽的詞句。我想,我是真的愛上她了。

我愛上小芹的事迅速在鹽塘街上傳開了,這幾乎成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小芹是一朵長滿了刺的花朵,我想,鹽塘鄉七站八所包括教育單位所有的單身男人都會愛上小芹的,甚至會有很多人為她做夢。但我更明白的一點是,他們都不太愿意向她表白。一個生長得像天使一般的女孩,她有著讓人無法面對的過去,這就會讓更多的人只愿意站在遠處偷偷地張望,而并非都愿意將他作為婚姻的選擇。以前,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在心里暗暗慫恿自己,找個機會將她睡了,然后讓時間來處理一切。有很多次,我在夢中抱住她,或在青場河邊的草垛上,或在她家寂靜無人的院壩里,我們相互溶解、燃燒,直到醒來,胯下流淌出粘稠的體液。我突然發覺自己是一個多么無恥的人,當我真的愛上小芹,我就不去計較他們所說的關于她的過去了。陳彥告訴我,小芹曾經帶著兩個男生在自家屋里睡覺,被父親發現后打斷了其中一個男生的腿,還吃了不小的官司。小芹高中畢業那年,聽說和班主任老師關系曖昧,又被老師的女人提著鞋子追到街上很是一頓臭罵。但是,有一件事情卻是我親眼見到的,陳彥向小芹示愛,被她當面拒絕。這件事情讓我堅持以辯證的觀點看待小芹的過去,我欣賞她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個性,她不是人們想得到而最終還是沒得到時咬牙切齒暗罵的“爛貨”,也不是揭開鍋蓋滿鍋糊臭的漿糊。

老魏的喪事完畢后,我回到學校上課,發現陳彥像變了個人似的,見了我,只眼角瞟了我一眼,說:“你們雙宿雙飛了吧?”

我知道他在說我和小芹的事,卻沒有回答他,只笑了笑。陳彥似乎有些生氣了,他朝我怒吼:“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她是一坨馬屎,里面全是糠,你要是真的同她結婚,斷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我暗自發笑,他曾經在我面前發誓要為她修別墅的,現在知道自己得不到了,就大肆詆毀攻擊。我越來越不喜歡陳彥,好像他一下子就讓我認清了他的面目。三年,我和陳彥之間就要完了。

但到了晚上,陳彥又拿著一大疊馬經來找我,說今天的玄機只有我才有可能看得出來。陳彥說,你得到老魏的真傳,還為他守靈送葬,他不會沒有將所有的看家本領給你吧。我又一次感覺到陳彥陷得太深了,就對他說,你要真的把我當朋友,你就收手吧,免得以后負債累累。陳彥很不耐煩,他說你到底愿不愿意,來個痛快的,完了我們互不干涉。

陳彥讓我看一幅圖。圖上有一水井,一個人從井里升個腦袋露在外面,另一個人則抱了一塊石頭。這幅圖我是在小芹家的一本成語故事書上看到過的,是關于落井下石的詮釋。那本書是小芹哥哥的孩子的讀物,我曾經給那個孩子講過這個故事。我對陳彥說,這幅圖講的是落井下石的故事,你就不妨買一買10歲吧。陳彥說這個我也知道,恐怕不會這么簡單吧,要這樣,也談不上“玄機”二字。我說玄機是道家稱深奧玄妙的道理,需要參悟的,我就只能參悟到這個境界了,你要是覺得不可靠,就另請高人吧。陳彥就開始相信我的話了,并進一步參悟了玄機所在,認為“落井下石”一詞,是在提醒“下10”。他有點興奮,開始說些大話:“我要是成了百萬富翁,看我怎么收拾你。”

郵遞員站在旗桿下收單的時候,我覺得有些后悔了,心想陳彥要是買中,我就立了大功,要是他押上身家性命只身一搏,最后未中,我會愧對自己的。我跑下樓去,把陳彥叫到一邊,對他說,你還是不要買了,我是信口胡說的,鬼才知道今天晚上會開出什么數字。陳彥把我一推,說:“我已經決定了,中與不中與你沒有關系,我相信自己的感覺。”

那天陳彥因為拿不出現金,郵遞員管龍只答應讓他賒欠2000元。要想多買,須得趕緊找人借錢去。眼看開出特碼的時間快要到了,陳彥借不到錢,就說,兩千就兩千吧,中了也是八萬。好像他手里已經捏著八萬了。

陳彥說他怎么就沒想到那個“井”字。我問他什么意思,他說,特碼開40,說明“落井下石”分析對了,要是前面加上“井”字的4畫,不就是40嗎?陳彥自嘆自己愚昧至極,這么簡單的玄機竟又一次“殺飄”,到手的八萬無影無蹤。

后來,陳彥就好像瘋了似的,在我的屋子里又唱又跳,一會兒就著那兩張馬經上面的句子唱,一會兒又像道士說法一樣,在墻上指指點點。我知道這樣下去肯定不行,就勸他,發財要走正道,靠賭博去贏錢,最后肯定一敗涂地。陳彥朝我怒吼:“你是掉進溫柔鄉了,你長得比我好,人家能看上你,你幸福,可我就慘了。”沒想到陳彥吃起醋來還真的有些過分,甚至嘴上帶一些不干不凈的東西。我懶得和他計較,想洗洗就睡。送他出門時,他說了一句話:“老子是天上的黑煞神,從未見過馬日人。”末了對我說:“哥們,幫我分析分析這句話吧,我明天就靠它起死回生了。”

6

這個學期的考前統測因為放假時間的提前而不得不馬上開始。我抱了一堆試卷走進教室,挨個發給了學生,然后坐在講臺上看他們答題。一到下午,天氣就悶熱起來,有幾個學生拿到試卷后,并沒有動筆,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平常也是這樣,我所教授的這個班級學生素質良莠不齊,每次考試都會有幾個學生只做了選擇題就交卷的,他們只管朝那些括弧里胡亂填上ABCD之中的一個,然后蒙頭大睡,等待下課鈴聲響起。今天好像有一些不一樣,我聽到有幾個學生在下面竊竊私語,好像在說“通殺”之類的字眼。我抬起頭往下面看,他們又收緊了放縱的表情,拿筆在試卷上指指點點。收完試卷后,我馬上翻開幾個差生的試卷,卻發現他們都一樣的做法,在每一個括弧里填了ABCD。試卷要求的是單項選擇,沒想到他們全都做成了多項選擇,且每一題的答案都一樣。我知道,他們“通殺”了答案,而且殺得很徹底,很沒有理由。

走廊上笑聲開始放肆起來了。幾個學生大聲地開玩笑,說沒有人透碼,我們都通殺了,所有玄機全部破解,這次考試必將大獲全勝。我突然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抱著試卷往宿舍里走,身后幾個學生笑得前仰后合。

“通殺”答案的學生只有幾個,其余試卷還算做得工整,答題也不錯,尖子生們還保持著良好的發展勢頭。但有一份試卷讓我很傷心,是小芹的弟弟王小虎的試卷。

王小虎做到古詩詞填空題時,竟將整份試卷上的四個同類別題目全部答錯。第一題是在“唧唧復唧唧”的后面填了個“生肖雞”;第二題,在“胡天八月即飛雪”之前填了個“今宵特碼出奇數”;第三題,前面一句是“但使龍城飛將在”,他卻在后面填了“不是龍來就是馬”;第四題是在“勸君更盡一杯酒”后填了“喝醉去見曾道人”。老實說,王小虎不是做不了這些題,我相信他是故意這樣做的,所以我很氣憤,我想找王小虎談談。我撥了小芹的電話,問她:“你弟弟在家嗎?”

小芹說:“原來你找我弟弟呀,還以為你是找我的。”

我說:“先找你弟弟,然后再找你。”

我問王小虎:“王小虎你怎么回事,你那試卷為何做得亂七八糟的?”

王小虎說:“老師,我都是按馬經上做的,你不相信,我給你看看馬經。”

“你不看課本看上馬經了,是馬經上說得對還是課本上說得對?”我問他。

“老師,馬經上說得對。只要按照馬經上的去破解,你就發財了。”王小虎說完就在電話那頭笑。我說你別笑,看我好好收拾你。王小虎隨即對我說:“老師,其實我是覺得好玩才故意填上去的,只是你不知道,我們班的很多同學就只知道這些答案,但他們卻沒有答在試卷上。你不是看見那些人都‘通殺’了嗎?”

下午我見到王小虎,他齜牙咧嘴地對我笑。我對他說,要是中考你也這么答題,你就中特了。王小虎說:“蘇老師你還不知道吧,我們班上的好多同學都在買六合彩,這段時間來都迷上馬經了。”原來學生們也參與了六合彩賭博,這下就慘了,要這樣下去,整個鹽塘中學就會成為一個賭場。我馬上把這個情況向校長裴大元報告,裴大元一臉無助的表情,說:“我早就知道了,只是這件事情一時也沒有辦法解決。其他地方的學校也存在這樣的現象,學生們背著老師偷偷地買,而老師們則是大張旗鼓地買。”我問:“有關方面沒有追查此事嗎?”裴大元說,縣里都下文件了,一旦發現教師參與六合彩賭博,馬上停薪停職,情節嚴重者將法辦。我巴不得有誰因為不小心撞到槍口上,受到懲治,好肅清校園風氣,所以,我對裴大元說:“裴校長,你要向上面據實反映我們學校的情況,要不然,會越來越糟糕的。”

裴大元似乎有著莫大的苦衷,他看了看門外,見沒有人,便說:“你知道鹽塘鄉最大的六合彩莊家是誰嗎?”

我說我又沒買,我怎么知道莊家是誰。裴大元把嘴湊近我的耳朵,輕聲說:“是中心學校的王校長。”

聽他這么一說,我從心里吸了口涼氣。早就聽說中心學校王校長財大氣粗,背景很不一般,卻從未想過他會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便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都正常了,全校教師響應王校長的號召,大家一起買六合彩,不干教學了。”裴大元扯了扯我的肩膀,對我說:“小聲點好不好,你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嗎?”

第二天,關于鹽塘鄉中心學校校長王文昌做六合彩莊家的消息就傳開了,鹽塘中學有幾個和我一樣沒有買過馬的教師都感到憤憤然,大有力諫之意,卻又不敢往上反映,只嘴上發些牢騷罷了。有人說,鄉郵遞員管龍是王文昌的舅子,他每天到各校點收單,然后根據彩民中獎情況兌付。怪不得前幾天有人說,如果沒有錢買馬,可先賒著的,大不了從工資上一筆宰掉。當時聽說的時候還以為是開玩笑的,現在看來是真的了。

我突然接到鄉中心學校打來的電話,他們要我馬上去一趟。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知道王校長做六合彩莊家的事被王校長知道了,甚至可能是因為我一不小心把這件事情說出來而讓整個鹽塘鄉婦孺皆知,讓他如履薄冰。我想他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我的,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時候,在心里一遍遍地搜尋昨天以來說過的每一句話,卻很清楚地記得我并沒有將這件事情同任何一個人說過。今天早晨升旗儀式后,有幾個教師站在旗桿下議論此事,我是湊了過去的,但我沒有說過關于王校長做莊家的這個事,倒是他們先對我說了,我也只是表現出憤憤然而已。

到了王校長的辦公室,王校長笑瞇瞇地招呼我坐下。他把一杯茶遞給我,然后很客氣地問我:“小蘇來鹽塘三年了吧?”

“差一個月了就整整三年了。”我喝了一口茶。

“記得挺清楚的,年輕人總是算計著自己寶貴的時間,不像我們,稍稍有了年紀,就得過且過了。”王校長說著,一邊用手去撓自己的頭發。

我說:“王校長,你找我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想請你幫個忙。”王校長很謙和的樣子。

恰恰因為他表現得越謙和,我越是感覺到緊張。好像他已經開始為我布下了一個圈套,正慢慢誘惑我往里鉆。

王校長從一個檔案袋里拿出一份表冊來,又在幾張表冊中間翻出一張紙,遞給我看。我接過來,是縣教育局下發的一份關于推薦評選全省優秀園丁的通知。王校長對我說:“教育局領導看我這個老黃牛還夠意思,多年來打理鹽塘這個爛攤子不容易,有意安撫我,就給我弄了這個玩意兒。表我已經填好了,還差一分先進材料,你不是全鄉教職員工中的筆桿子嗎?我就想到你了。”

我還是覺得王校長找我不只是為了這件事,他會不會先讓我吃了顆定心丸,然后誤打誤撞地往槍口上送。我的心 “突突突突”地跳了起來,仿佛大難就要臨頭了。

他又從抽屜里找了幾分近年來的履職總結,一并交給我,說:“其實我也沒有什么先進事跡,就是本本分分地干事,確保鹽塘鄉教育平穩推進。你拿上這些,按照先進材料的套路,找些好聽的詞語安上就是了。”王校長說話還很幽默,他說:“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會抄不會抄了。”說完哈哈大笑。

王校長送我到門口,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小蘇年輕有為,教學成績也不錯。前幾天鄉長要我從教育單位給他推薦一個年輕人去黨政辦工作,我想這個人一定要有扎實的文字功底,不敢胡亂推薦,這下好了,先看看你這個材料做得如何,要是達到標準,我會大膽向鄉長推薦的。”王校長說完,又叫政工人員送了我一摞稿紙,厚厚的有好幾十本,足可以寫完一部長篇小說。

7

一連十多天,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給王校長撰寫先進材料。閑暇的時間不多,所以懶得出門,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情。考前統測的幾份試卷還擺在桌子上,沒有去看。倒是班上有幾個學生主動找我詢問他們的成績,我便從試卷中間把他們的幾份抽出來,給他們講解。中午的時候,我的宿舍門被撞得當當直響,打開門,見一位老太太站在我門前。老太太大約七十歲左右的樣子,穿一身淺藍色衣服,身上好像厚厚地裹了一層什么,看上去體態臃腫;她的褲管塞進襪子里,下面是一雙沾滿泥漿的方口布鞋。老太太拄一根竹棍,竹棍的上端用一塊布裹起來,一只手使勁地捏在布頭上。見我開了門,老太太就伸著頭向屋里掃了一眼,見里面沒有人,就問我,你見到陳彥了嗎?

我第一眼看見老太太,心里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覺得這人與陳彥是有著血緣關系的,從她臉上凸起的一塊顴骨來看,她應該是陳彥的母親或者祖母。我曾經問過陳彥家里的一些情況,他卻沒有直接告訴過我,只道是貧苦農民出身,父母在家務農,并沒說父母年齡多大,兄弟姐妹都干些什么。在我的記憶中,陳彥好像并沒有回過家,甚至有一年他就在學校過年的。對于陳彥,鹽塘中學的教師們都覺得有些奇怪。

我問老太太:“大媽,你是陳彥的什么人?”

老太太嘴巴張了幾下,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手里的竹棍在地上畫了幾下,像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羞于承認子自己的過失。半晌,老太太又問我,你看見他了嗎?

我掏出手機給陳彥打電話,無人接聽。我請老太太進了屋,要她稍坐一會,我去找陳彥。到了陳彥的宿舍,看見門關得嚴嚴實實的,敲了幾下,并無動靜。我想陳彥今天可能不在學校,于是就返回宿舍。老太太已經從屋里出來了,站在門口,見我一個人回來,便說:“他沒在吧,我走了。”

宿舍樓下,幾個女人面對老太太漸漸遠去的背影指手畫腳,交頭接耳說些什么,好像發現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太太走后大約半個小時,陳彥回來了。我對他說,有個大媽來找過你,見你沒在,走了。陳彥似乎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一邊拿一個玻璃杯喝水,一邊把外衣脫下,丟在床上。我說陳彥你沒聽見我和你說話嗎?他說聽見了。我說我剛才對你說,有位大媽找你。他說,我見過她了。

陳彥好像很累的樣子,滿臉疲憊。他站了一會,就把身子放在床上,嘆氣說:“我倒霉了。”

周前會陳彥沒有參加。聽裴大元說,他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情,下午請假回去了。散會后我打了個電話給他,電話那頭盡是嘈雜的人聲,也沒聽清楚他說什么,只模糊聽到有鐃鈸之聲此起彼伏。我向同事們說了這個情況,裴校長說莫不是他家什么親人去世了。他要我再想辦法打聽一下,要是真有什么事情,鹽塘中學應該組織老師們去慰問一下,表示哀悼。

第二天,我從一個來鹽塘趕集順道看望孩子的家長口里得知,陳彥的繼父死了。陳彥家住不遠,就在離鹽塘十來里路的龍洞村。陳彥五歲喪父,母親帶著他和比他大兩歲的姐姐改嫁到本村的一個木匠家。木匠姓李,三十年前,一場暴雨改變了他的命運。那天,木匠從鄰村做工回來,看見人們從被泥石流摧毀的廢墟中把他的老婆和兩個兒子的尸體翻出來停在一塊塊杉樹皮上,當場就昏厥過去。歷經大難的木匠李開文從此以燒酒度日,整日瘋瘋癲癲的在村里游蕩,像一個可怕的幽靈。陳彥的母親帶著兩個孩子下嫁給李木匠,純屬不得已之舉。木匠把陳彥姐弟當做自己的親生骨肉,百般呵護和疼愛,好像獲得了新生。但對于陳彥來說,這似乎是一種恥辱和不幸。

陳彥蒙著陰影的童年很快就結束了,他和姐姐陳霞很小就承擔了家里的重任。割草放牛,上山下田,粗重農活無不包攬完成。姐姐只上完二年級就輟學了,陳彥還賴在學校里。母親說,你要是愿意讀書,將來我就是要飯也要供你讀完。母親的話果然應驗,陳彥上到初二,繼父李木匠在做工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從此臥床不起,家里的經濟來源一下子斷了。陳彥讀書沒了學費,連每個星期帶到學校的糧食也沒有。母親對陳彥說,你要是覺得能讀出個來頭,我會想辦法的。陳彥的母親背一個破夾背,拿一根竹棍,開始到處乞討。初中畢業,陳彥順利考入鳳城師范學校,母親便不著家了,整日在外面乞討。陳彥師范的三年,猶如在火中煎熬,好在讀到二年級時,姐姐嫁給一個在清河街上彈棉花的四川人,隔三岔五給他一些錢物添補,算是緊張地完成學歷。陳彥師范畢業后,分到鹽塘小學教書,后來因為中學缺英語教師,中學校長裴大元聽說陳彥讀書時英語不錯,現在又通過自考拿了大專文憑,就將陳彥調到中學教授英語。

陳彥的繼父李木匠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幾年,全靠陳彥的母親養著半條性命。陳彥覺得,繼父不但沒有幫過他,反倒成了他的累贅,所以他心中對繼父的怨恨與日俱增。眼下繼父死了,他甚至連看都不想回去看一眼。母親求人給他打電話,要他回去料理繼父的后事,他在電話里對母親大聲地吼叫:“關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親生父親!”母親拄一根竹棍到鹽塘中學找他,他正好出去,所以沒找到就回去了。陳彥知道,他要是不回去,繼父李木匠恐怕連棺材板板也不會有一個,到底還是會落得別人笑話的,于是硬著頭皮給在清河鎮的姐姐打電話,籌了些錢,回去埋他的繼父去了。

我和同事們趕到陳彥家中的時候,他的繼父李木匠已經下葬了,他正蹲在檐坎上刨著一碗飯。見了我們,陳彥似乎很不好意思,招呼我們坐下后,說:“這根本算不上事,勞你們大駕了。”我說陳彥別這么說,命運無常,該承擔的事情還是要承擔的,這事也算過去了,別在心里打結。陳彥沖我們笑笑,眼里流下兩滴淚水。我們都轉過身去。

下午回到鹽塘,郵遞員管龍正在旗桿下收單,見我和幾個人滿身泥濘回去,便跑過來拽著我的袖子問:“陳彥回來了嗎?”

我說還沒呢,他家里的事情還需處理兩天,估計下星期回來。管龍看起來很不高興,嘴里嘟噥著:“欠下這么多錢,我都快周轉不開了。”我知道他說的是陳彥欠了他買馬的錢,就問他到底陳彥欠了他多少,管龍很不耐煩地說:“多少?兩三萬吧,要是不趕緊想辦法還我,我就要跳樓了。”

陳彥竟然欠了這個禿頂的管師傅兩三萬,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啊,就算是陳彥不吃飯,把工資全部積攢下來還賬,也要兩年才能還清。怪不得陳彥這段時間臉上總是陰云密布,看來他的確趟大了。

晚上,我繼續呆在屋子里寫王校長的先進材料,門卻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回過頭來一看,竟然是小芹。小芹手里拿著幾本書,倚在門框上,笑瞇瞇地看著我,兩個小酒窩一閃一閃地跳,發白的牛仔褲緊裹的兩腿輪廓分明。我說小芹你是來找我的嗎?快進來啊。小芹笑了笑,高跟鞋卡擦卡擦地撞擊著地面就閃到我面前,把幾本書舉到我的眼前。

“什么東西?你這是。”我問。

“外公留下來的。”小芹說。

“為什么要給我?”我問。

“你是外公的知音,這些書只有你才看得懂。我尋思,與其放在家里讓不識字的老鼠咬,還不如給你咬。”小芹嘴角綻放著邪惡的笑。

小芹翻弄我桌上的材料,然后“嘖嘖”了幾聲,說:“想不到你和王校長關系挺好的嘛,都學會歌功頌德了。”

我說不是這么一回事,這純屬工作安排,人家是校長嘛。

“看來你并不愿意。”小芹說。

小芹打量我亂糟糟的床,眼里透著幾分輕蔑。我一時感覺到很不好意思,便說:“單身嘛,就是這個樣子。”

“是該找個人打理一下了。”她看了我一眼,又迅速轉過頭去,替我收拾起床鋪來。

小芹彎下腰去拾掇我床上的衣物,我從背后看見她發白的牛仔褲里兩瓣屁股高高撅起,心跳加速得快要了命了。她突然轉過身來,見我死死地盯著她,沒好氣地說:“不許看,不需欺負小姑娘。”

我一下子從后面抱住她,她也沒躲,兩手反過來扣著我的脖子,嘴唇一下子就貼了過來。

我的手在她的身上使勁地抓,仿佛有一道閃電從體內飛出來,我們都打濕得如同梅雨季節的莊稼,緊緊地交融,淪陷。

8

陽光突然好得要命。大清早,我就披衣站在陽臺上看對面青場河邊的鹽塘煙柳。薄薄的霧像一襲白色的衣裙,在河面上碎碎的舞著;柳枝翠綠的頭頂漸漸明朗,河邊出現了一些行人的影子。今天是小芹約我去她家的日子,小芹說,天亮了你就來,我在家里等你。我在鹽塘街上買了些水果,用一個塑料袋裝了,就往小芹家走去。以前我到小芹家,大多是空著手的,今天卻不一樣。小芹在電話里說,不許你空著手的,你岳父岳母不能白白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送給你,你得有所表示。我擰著一袋水果,趟過青場河上高高的石頭,就看見小芹穿一件花格襯衫站在一棵柳樹下等我。我一過去,她就奔過來拉著我的手說:“相公,你辛苦了。”她的嘴角始終是一彎淺淺的壞笑。

小芹的父親坐在一張藤椅上,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手里拿著幾張馬經在看。我上前和他打招呼。我以前是叫他叔叔的,現在卻不知道叫什么好。在路上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問題,按照農村習俗,斷不可再把未來的岳丈大人叫叔叔了,所以我一開口就叫了他一聲“舅舅”。小芹在旁邊笑得流了眼淚,說你什么時候有了個舅舅了,你真善變。倒是小芹父親站起來說,叫什么都不要緊,反正是自家人了,暫時這樣叫又不是不可以。小芹父親要我坐在他身邊,請我幫助分析幾句話。我湊過頭去,見馬經上有一個腦筋急轉彎,說:小明的父親有三個孩子,大孩子叫大毛,第二個孩子叫二毛,第三個孩子叫什么名字?小芹的父親說,這個問題應該是簡單的,第三個孩子就叫三毛了。我說不對,應該是小明。他一下子反應過來,說,還是你們知識分子腦筋空蕩,一猜就一個準。老爺子說,既然你知道答案是小明,你也應該知道玄機所在了。我說我不研究這個,我一直認為這是騙人的東西,是莊家胡亂整在上面迷惑人的,到時候他們開出的特碼與這個并無關系。小芹的父親說,話不能這么說,買馬的人講究個心誠則靈,你要是相信了,特碼就出來了,你若不相信,肯定破不了玄機。

小芹的母親從屋里出來,說她昨天晚上夢見外公了,隔壁的三嬸勸她買龍,外公屬龍,買他的生肖可能會中特。小芹也在旁邊搭話:“我還夢見小姑了呢,小姑也屬龍。”我說小芹也相信這個,你買嗎?她說從沒買過,有時候給爸爸媽媽建議過,但他們不聽,結果錯失良機了。我暗自好笑。

正吃著飯,我接到中心學校王校長的電話,他要我到中心學校去一趟。我趕緊刨了碗底要走,小芹的母親說,你還沒有幫你舅舅分析出個結果,你去了還來嗎?我說辦完事情就來。

王校長打著哈哈表揚我文章寫得好,把他寫得連他自己也覺得陌生了。王校長說:“看來確實沒看錯人,你這樣的秀才真適合去鄉黨政辦鍛煉鍛煉,以后會有更好的出路。”他接著說,“看來我得馬上給李鄉長打個電話了。”于是掏了手機,講起電話來。掛斷電話,又笑瞇瞇地對我說:“恭喜你啊小蘇,考察成功了。”我一聽自己馬上就可以到鄉黨政辦工作,真是不敢相信。我一直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給王校長寫材料的,心里一直思忖他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沒想到這還真是一件好事。在鹽塘中學教書的三年,于我來說,是碌碌無為的。我做夢都在渴求一種機會的到來,改變我的命運。心想這個人生的轉折點來得也太突然了,簡直讓人羞于接受。我對王校長說了感謝,他擺了擺手說:“你不用感謝我,你應該感謝李鄉長才對。”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謝他,到現在他也還不認識我呢。王校長此時收住了臉上的笑容,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年輕人都是識大體的,你也應該知道,作為鄉長,他最需要的是你有扎實的工作能力和良好的作風,只要把各項工作都干好了,就是對他最大的回報,其他無需考慮。”我真是千恩萬謝,對王校長說:“你給我的這個機會太重要了,以后我要好好感謝你。”王校長說:“你已經感謝過我了,你寫了這么一篇好文章,讓我得到了優秀,臉上已貼了不少金,你知道,對于我來說,這比什么都重要。”

我正要走,王校長卻叫住了我。他把我領到自己的臥室,對我說:“有個事情怕要請你幫一下忙。”我問什么事,他說:“李鄉長有個親戚,前幾年從企業下了崗,現在做點小生意,前幾天鄉長給我交待過,要我多多關心,我想把這個任務交給你。”我說不知我是否能完成這個光榮而堅決的任務。王校長說:“什么光榮而堅決?全牛逼的。這事講起來我都羞于啟齒,但鄉長都打了招呼,不幫幫他,又覺得過意不去。當然,我的理解是,這也不是什么傷天害理之事,就一個雙方自愿的問題。”王校長說著,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還是弄不明白他到底要我做什么,只覺得越聽越遠,不著邊際。看我云里霧里的樣子,王校長打了個哈哈,提高嗓音說:“明說了吧,小蘇,李鄉長的這個親戚是做六合彩生意的,也只是入了一小股而已,現在他們在全鄉收單,有些問題不得不考慮事情的復雜性,所以現在也不好操作下去了。”他頓了頓,接著說:“本來這個事情是與法律相違背的,弄不好收不了場,但你也知道,現在誰沒有涉足六合彩?連警察內部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做這個事,所以說他在教職工隊伍中隨便收收單,我認為是無大礙的。”

我猜想王校長可能是聽誰說我和幾個教師對前些天那些流言的憤憤然了,心里不免緊張起來,不敢再聽他繼續說下去。本來他說的是要我幫忙,從我現在聽出來的,不像是要我幫忙,倒像是在警告我。那我去鄉黨政辦工作的事情還有希望嗎?

看我緊張的樣子,王校長緩和了說話的口氣,接著說:“現在他們做得太暴露了,有的教師已經持有很大的意見,再這樣下去,恐怕做不了多長時間。我也是左右為難,你說攤上這樣的任務,叫我怎么去落實。”說著,王校長還發出了一陣哀嘆,說:“這年頭做人真是太難了,這個鄉長大人,人人都知道他辦事公正,政績顯赫,偏偏遇上這樣死纏難打的親戚,又不得不幫。當然,我認為,他也是很不情愿的,人之常情嘛,誰沒有個三姑六舅七大爺的?轉過頭來一想,也很正常,關鍵是他把這個任務給了我,我就不得不考慮一個最佳人選。”王校長指了指我,說所以就想到你了。

我問他,我到底能做什么。王校長說:“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最后想了個比較科學的辦法,就是凡是鹽塘中學買馬的教師,就不直接向管師傅交單了,他們先通過你報數字,你把錢收起來,一并交給管師傅。”我正欲說些什么,他好像明白我的意思,擺了擺手接著說:“這事你不用擔心,任何人都知道你和管師傅熟悉,你倆經常有業務往來的,大不了你就說管師傅托你幫幫忙,只要你沒有參與這個事,隨時可以一推了之。”我確信我即將落入了圈套。全鄉兩百多教職工,數我最有能耐,這能耐全仰仗我會寫幾首歪詩,與郵遞員交往甚密,偏偏這個郵遞員就是什么李鄉長的親戚。除了惶恐,更多的屈辱是無辜地成了他們的棋子。我想去鄉黨政辦工作,但如果要我以自身的人格和道德底線作為代價,我是不會去做的。

我對王校長說:“我估計不能承擔此任務,因為我對這個東西一無所知,也不想栽入其中。”王校長說:“你多慮了,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絕對保證不出什么問題,退一萬步說,還有我,還有李鄉長呢。”我一時無話可說,為給自己多爭取一定的時間考慮,只得先答應下來。我說“既然王校長信任,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怕自己干不好。”王校長重重拍了我的肩膀說:“沒問題,相信你會不辱使命的。”末了又似無奈地說:“要改變自己的處境,就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真難啊。”這句話意味深長。

我對王校長說眼下還有一些關系需要打理,這件事情也不必忙著馬上就去做,得給我三五天時間,一個星期之內保證進入狀態。王校長很高興,說:“可以,你就幫他做個把月,反正這個東西也不會太長久,過段時間你去鄉黨政辦工作了,也就徹底過度了。”他把這件事情說成是我去鄉黨政辦工作的過度,著實有點讓我意外。

回到小芹家,我就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小芹碰了碰我肩膀問我:“怎么樣,碰見官僚了吧,你的大作交稿了嗎?”我說交了,但現在我領到了新的工作任務。小芹問我什么工作,我說:“我快出人頭地了。”

9

陳彥一夜成名。

陳彥說:“當時我就坐在旗桿下的石頭上,當時,我就來了靈感。”

陳彥說:“當我看到‘三十功名塵與土’時,我的腦袋奏響了交響曲。”陳彥是這么理解的:按照五行的說法,今宵特碼必在“土”中出現;而“三十功名塵與土”中的“塵”字,明顯地說明是“小土”,所以開了個小數字。陳彥還說:“我之所以不考慮‘三十’這個數,原因是它太明顯了,你得往深處去考慮。”陳彥說這話的時候,也是坐在旗桿下的石頭上。此時的陳彥,一下子變得滿面春風,口若懸河。旗桿周圍是一大群人,包括劉向科的女人程厚云和小賣部的老太太。

陳彥在“9”這個數字上下了五千塊,中了大獎,按照程厚云的解釋卻是另一番境界:“三十功名”說明太久。“久九一字”,特碼必出“9”。劉向科看著自己衣冠不整的女人在那里放馬后炮,氣不打一處來,說:“你會分析,但是就買不了。前些日子中了八千,現在倒替一萬多,臉都要輸掉了。”程厚云像一頭母老虎一般咆哮:“老娘輸了怎么的,錢還沒給呢,人家陳彥欠了管師傅三萬多,現在管師傅要補人家十七萬。十七萬是什么概念?你見過嗎?”劉向科指著女人的鼻子說:“你是個喪門星,看你把自己輸掉再說。”程厚云說:“老娘要是還不起賭債,就把自己抵押給管禿兒,老娘壓干他所有的錢。”周圍一片笑聲。劉向科也在笑,他說:“媽逼這個騷貨!”

陳彥見了我,說話也昂起了頭。他說:“老蘇啊,你到底還是看扁了我,你不相信我有這個能耐吧?”我說我從來就沒有看扁過你,只是覺得你這樣做太冒險了。不過現在好了,賺大了,也可以金盆洗手了。

陳彥說他的字典里沒有這個詞,他會一如既往買下去,他要在青場河上建一座漂亮的水上別墅。但陳彥說到這里的時候突然變得憂郁起來,他知道小芹已經和我初步確立了關系。他說:“你金屋藏嬌的時候,我當了一夜燈泡,后來我想通了,也許她就不屬于我。”我問他,你一直在門外聽嗎?他不置可否。陳彥對小芹的喜歡,也許比我甚千倍。

我因在王校長處領了命,卻一籌莫展沒法交代,只得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一個人承受著孤獨。陽光從窗子縫隙里鉆進來,挑釁地在墻上晃來晃去。這澆人筋骨、撓人情欲的陽光,常常讓我觸景生情的陽光,迫使我打開門,站到陽臺上去。我看見小芹穿著花格襯衫進了校園,我猜想她一定是想我想得快發瘋了,才來找我的。小芹低著頭,沒看到陽臺上的我。我趕緊進了屋,把門關上,我想和她捉一回迷藏。

我在屋里足足等了十幾分鐘,門始終沒被碰響。心想,小芹可能是見我關了門,知道我有什么事不便打擾,所以就回去了。當然,她可能在來找我的時候看見陽臺上有什么人,所以就沒敲門。反正我出去的時候,我再也沒有看見小芹的影子。我對著對面的青場河面看,驕陽下垂柳的樹蔭一大片一大片地影射到河面上,卻一個行人也沒有。

我打小芹的電話,關機。這個小妮子,莫非生了氣。

我只好回到屋子里,隨便從箱子里扯出一本書翻翻,想以此打發無聊的時光。拿出一本來,竟是小芹前幾天給我送來的其中一本,龍門書局出版的《瓦爾登湖》。我猜想,老魏生前是不會喜歡這本書的,因為梭羅的超經驗主義恰好就是老魏無法接受的那種寫作實驗,對于這些影響較大的外國著作,老魏是不屑一顧的。在老魏看來,中華文化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文化傳統,中國幾千年的文明造就的經典巨著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媲美的。老魏曾經說過,任何一種超越現實的實驗都是在自欺欺人。何況梭羅離我們那么遠。《瓦爾登湖》應該是小芹給我的,因為從扉頁上的幾行字可以看出,它并非出自老魏的手跡,而是一個女人的字跡。小芹經常看我的詩,有時候她會記上一兩首,拿出其中一兩句來和我探討。小芹寫在扉頁上的兩行字正是梭羅的句子:“簡單,簡單,簡單啊!”小芹曾經說過,我的詩就像寫給遠方親人的信。當小芹說出來這句話,我就決意讓自己揮霍著青春去愛她了,像愛一列火車一樣的充滿流浪的感覺,更像愛上一株盛開在懸崖上的鳳尾蘭,愛上一個穿著火焰定做的白色牛仔褲的魔鬼。《瓦爾登湖》的每一頁紙都散發出田園的清香,像溫柔之手撫摸臉頰。如果不是心中有那么一件惱人的事情讓自己堵得慌,我想我應該寫一首詩的,寫一個女孩的妖嬈,寫她綻放在我懷里的愛情。

我聽到樓下人聲喧嘩,耳膜里充斥著驚恐萬狀的叫喊聲、放肆的笑聲、門框被撞響的聲音,一群人站在樓下,好像發生了什么事。

我看見小芹的父母、老魏的端公侄子,還有那個把我稱作親戚的小芹的姑姑,還有我曾經在小芹家院子里看到過的幾個青場村的村民。他們站在樓下,有的雙手抱在胸前,有的手里拿著木棒、斧子、鋤頭,有的在手腕上纏一圈草繩。我聽見他們對著陳彥的宿舍大聲吼叫,把手里的家伙舉過頭頂。我知道此時有一個故事已經演到高潮了,現在到了抖包袱的時候,結局將要誕生。陳彥的門已被撞開,小芹露著半邊身子坐在床沿上,低著頭,而陳彥卻呆呆地站在屋里。我剛來鹽塘的時候,就聽劉向科的女人程厚云說過鹽塘的“逼婚”故事。很多剛分到鹽塘的年輕教師,一旦被誰家姑娘看上了,他們會制造機會讓你把生米做成熟飯,威脅你娶做妻子。鹽塘“逼婚”的歷史是燦爛輝煌的,現在,陳彥又刷新了它的記錄,真是功不可沒。

我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小芹。她們家在陳彥中了大獎之后搖身一變成為超級玩家,我哪里想得到,接下來我需要面對的事情有多么可笑。陳彥成了小芹父親的女婿,我就只能成為這個故事的忠實觀眾了。還好,我和小芹后來發生的事,在鹽塘很少有人知道。

郵遞員管龍已經找我接洽業務了。還好這天逢雙日,不開獎,我便對他說,這事過了今天再說吧。我為自己爭取了一天的時間,也可以稍稍輕松了一下。下午,我一個人去了鄉政府。我是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之后才決定去找李鄉長的。裴大元曾經告訴我,六合彩的莊家是中心學校校長王文昌,而并非其他人。王校長肯定是拿李鄉長做幌子,然后再以推薦我去鄉政府工作為砝碼,給我套上了雙重枷鎖。李鄉長的侄子李紅和我在一個學校教書,我曾經試探過他,管龍是否和他們家是親戚。李紅說,他們家沒有這個親戚,要看這個管龍和她嬸子也就是鄉長夫人是否沾親帶故。但是,鹽塘鄉所有的人都知道,管龍是王文昌的舅子。李紅說,管龍到鄉政府送報紙的時候,見到他叔叔也是鄉長鄉長地叫,根本看不出他們之間有親戚關系。我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去找李鄉長。我為自己找李鄉長設計了一千條理由,最后都因各種原因而否定了,最后找了一個基本沾邊的借口作荒唐一搏。當我伸出右手敲響李鄉長的門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全身在顫抖,仿佛這一伸手,自己將掉進萬丈深淵,未來暗無天日。李鄉長拉開門,見站在門外的是一個陌生人,便問:“請問你有事嗎?”

我先介紹自己是鹽塘中學的語文教師蘇陽,然后說:“我想找鄉長匯報一件小事。”李鄉長招呼我坐下,為我倒了杯水,說,“你是第一個向我匯報工作的普通教職員工,之前曾有人來找過我,但他們都是來反映情況的,我得認真聽取你的匯報。”李鄉長說完后,打了個哈哈,從桌上拿了個筆記本。

我向李鄉長介紹自己叫蘇陽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從未聽誰說過我的名字。我料定那天王校長當著我的面給李鄉長打電話的事情其實就是虛晃一招,他的電話可能打給了別人,也有可能他壓根就沒有撥通過任何人的電話,只是拿個電話在耳邊做了個樣子罷了。我說:“我是三年來分到鹽塘中學任教的,因為喜歡寫詩,鄉中心學校會安排我寫點先進材料什么的。”李鄉長笑瞇瞇地說:“好啊,寫詩能凈化生活,我最崇拜詩人。”說完又是一陣哈哈。

我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點什么了,只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李鄉長問我:“你準備向我匯報哪方面的情況呢?”我說:“其實我也沒什么事,我只是覺得自己在寫作上有一定功底,想毛遂自薦一回,看看鄉長能不能把我借調到鄉黨政辦,寫寫公文什么的,鍛煉鍛煉。”我說完這句話,趕緊低下頭,分明感覺到全身都在發燙,但我還是慶幸自己的臨場表現,本來我是害怕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

李鄉長拿兩只眼睛仔細地打量我,半晌才對我說:“年輕人有這個勇氣,值得表揚。但是有一個情況你是不了解的。”李鄉長把手里的筆記本合攏,說:“鄉黨政辦是政府部門,所有工作人員都要求是公務員身份,你是教育部門的,屬于事業人員,好幾年以前就要求凡進必考了,我看你還是通過公務員招考的方式進來吧。”李鄉長說:“鹽塘鄉黨政辦編制是早就滿的了,你要是愿意考,也只能選擇其他單位。”

我暗自慶幸自己沒鉆進中心學校校長王文昌的口袋里去。要不是我思前想后決定背水一戰,差點就成了為別人謀取不正當利益耳朵犧牲品。我突然就來了靈感,而且這個靈感比一首詩的靈感到來時還要愜意。我站起身來,對李鄉長說:“鄉長,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鄉長微笑著說:“什么事情,盡管說,要是我能幫忙,一定不遺余力。”我感覺到李鄉長說話時的爽快,覺得今天自己找到了靠山,就一股腦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我說:“眼下就要放假了,鄉長是知道的,教師有一個很長的假期,沒事可做,所以我想到鄉黨政辦體驗一下,義務做點事情,還請鄉長成全。”

李鄉長很高興,說,“當然可以。說實話,在鹽塘這些年,我壓根就沒碰到過你這樣的人,特別是在教師隊伍中,很難找到像你這樣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你什么時候可以來上班,我馬上通知辦公室去落實。”我說明天就可以來。李鄉長說:“就明天吧,我叫他們給王校長打電話,就說你這個假期來鄉黨政辦幫忙做事,中心學校那邊,不能安排你做任何事情。”李鄉長使勁地握了我的手,說:“好好干吧!”

我回到學校,馬上找到中學校長裴大元,請他協調一下,期末考試監考的事情就不要安排我了,李鄉長要我明天就去鄉黨政辦幫忙。裴大元說:“你小子真能干的,都跑鄉政府去了。”

剛打開宿舍房門,王校長就來了電話,一開口就表示祝賀。王校長說:“李鄉長已經迫不及待要你去了,你就安心在那邊工作吧。原先說的那個事,李鄉長已經有了別的人選,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在電話里說了聲謝謝,心想,我必須抓住鄉長這根藤,慢慢地往上攀,先牽制住這個奸詐的王校長,爭取在假期間想辦法調回老家,要是假期結束后調動不成,就再想別的辦法了。我終于松了口氣,在陽臺上伸展了一下雙臂。這時候,郵遞員管龍在樓下叫我了。

“蘇老師,你的匯款單。”

我接過匯款單,見上面的郵寄地址是本市的晚刊,猜想前段時間曾投過一首叫做《小芹》的短詩。記得其中的兩句是:“我愛著你的火車,愛著你發白的青春。”此時,這列火車已經駛入了陳彥的山谷,那發白的牛仔褲的記憶,更是火車撕裂出的一縷縷煙塵。

10

陳彥還是沒能保住他的第一桶金,只短短幾期沖刺,就將賺得的十七萬耗得無影無蹤。管龍又開始詢問我陳彥的下落了,我說我這段時間沒呆在學校,我是在鄉黨政辦工作的。管龍說,“就怕他再也沒有上次那么好的運氣了,他已經欠了我五萬。”我說沒事的,陳彥感覺很好,你還是準備好錢補給他吧。管龍笑了笑,說,“你上次那張匯款單不準備取了嗎?”我說不取了,留作紀念,今后也不會再有了。管龍問為什么,我說:“因為詩人死了。”管龍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禿頭,笑著說:“這個東西收入還是少了點,沒有買馬來得快。”我說:“也沒有買馬那么冒險。”管龍說:“是啊!但現在買馬的人越來越多了,整個中學就只有裴校長和你沒買了。”我說,我一輩子都不會碰這個東西的,不知道裴校長能堅持多久。

管龍說:“外面其他鄉鎮也很瘋狂,你沒聽人說嗎,六合彩是香港第一,臺灣第二,鳳城第三。”我說沒聽說過,也沒興趣。就算鳳城第一,我也不買。

這幾天我從鄉政府回宿舍,經常在路口上看見小芹迎面走過來。她的表情很憂郁,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清純和美麗。每次見到她,她總是往路旁的廁所里鉆。自從她與陳彥同居后,我們還沒有說過一句話。今天遇到她的時候,我又一次把頭低了下來,好給她時間讓她朝旁邊的廁所里閃。但我分明感覺到她的腳步越來越近,幾乎就要聽到她的呼吸。

“蘇老師,你一直躲著我。”小芹在我面前微笑。

我說沒有,我到鄉政府工作去了。

“你看見陳彥了嗎?”她問。

我說:“我沒有看見過他,他不是去為你修建水上別墅了吧?”

小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連耳根都紅得像被誰咬過了一般。我深知自己說的這句話深深地傷了他,趕緊說:“我是開玩笑的,我的意思是說,他比我在意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小芹卻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說:“我知道你不在意我的,所以我們在一起沒有未來。”

知道這是她最好的借口,我也釋然。我說:“我會從心底祝你們幸福的。”

陳彥站在我的門外,見了我,似乎很興奮的樣子。我開了門,他像一股龍卷風似的先我鉆了進去。他拿出一張紙條遞給我看,說是白小姐的電話透碼。我問他:“白小姐是誰,你不有一個白小姐的嗎?”他知道我說的是小芹,便說:“你就不要在這件事情上耿耿于懷了,姻緣是前生注定的,我現在相信了。”我說我不相信,所謂姻緣,是用錢去換來的。陳彥不再說話,我相信他現在對自己和小芹的因緣已經沒有了把握。

白小姐給陳彥的玄機是三個字:藍波旺。陳彥說,其實玄機我已經破解了,就是沒有足夠的底氣。我問,你破解的結果是什么?陳彥又興奮起來,他甚至開始手舞足蹈。他說,我一直把你當成最好的軍師,最有魔力的神,你必須客觀地見證我的才情和靈感。

按照陳彥的分析,今期特碼必出藍波。“藍波有旺開的趨勢,這是不爭的事實。藍波旺,說明要出藍波里的第一個數字。”他說。

我問為什么就是第一個數字,你不能通殺藍波嗎?這樣,勝算要大一些。

他說:“不必通殺,你知道‘藍波旺’是什么意思嗎?”我說,“按照馬經上說的,就是藍波旺勢逼人。”

陳彥正了正嗓子,為我講解了“藍波旺”。他問我:“在英語單詞中,‘第一’怎么講?”

我說:“應該是number one吧。”

他說:“這不就讀成了‘藍波旺’了嗎?”

我真的有些臣服于陳彥的靈感了,竟能在神人兩合之間將玄機破解得如此徹底。陳彥準備買藍波中的第一個數字“13”,他說,這一次,我是孤注一擲了。

陳彥要在這個數字上下十萬。陳彥說:“明天,我就要回我的老家去了。”他吐了一口痰,接著說:“我有兩種回去的方式,到時候,也許還得勞駕你,當然也不一定。”

我說:“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只是,你無論買中還是沒買中,都與我無關。我建議你少下一點,這樣做其實很冒險的。”

陳彥苦笑了一陣,對我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中與不中全在這一次。”他用兩只黑洞洞的眼睛看著我,半晌說:“要么我買一張奔馳開回去,要么我躺在擔架上,讓你們抬回去。”

我知道陳彥這一次是認真的。要是中特,他會有四百萬,可以買奔馳回家,揚名立萬了;要是中不了,也有可能就是他自己說的“死無葬身之地”。

陳彥最后真的就躺在擔架上,讓幾個村民抬回老家。

當鹽塘中學的所有教師突然意識到陳彥這一天作為主角存在的必要性時,陳彥已經站在教學樓高高的樓頂。他的身體在校園內明亮的路燈的照耀下,像一只中彈的雄鷹,跌落在旗桿下,鮮紅的血液像特碼中的玄機一樣,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芒。

我突然發現,陳彥才是鹽塘這塊風水寶地上最具才情的詩人。當一個詩人埋葬了詩歌,繼續用肉體行走于世的時候,他卻用生命成全了年輕的詩意。天哪,就在第二天清晨,我們都聽見中學校長裴大元大聲地宣布一個消息:鹽塘中心學校校長王文昌因涉嫌六合彩賭博詐騙活動,已被公安機關逮捕。我多么想說:“陳彥,你為什么就不喘一口氣再說呢?”

我看見小芹拿一把傘罩在頭頂,沿著鹽塘煙柳的青場河方向走去。她發白的牛仔褲在早晨的薄霧中一閃一閃,像一列憂傷的火車。

責任編輯:李 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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