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作家杜志峰2004年始從事業余文學創作,2007年始發表作品。在《詩刊》《星星》《詩潮》《中國詩歌》《作品》《廣州文藝》《詩林》《詩歌月刊》《詩選刊》《綠風》《中國現代詩人》《秋水詩刊》(臺灣)《圓桌詩刊》(香港)《南方日報》《羊城晚報》《南方都市報》《珠海特區報》等三十多家報刊發表詩作三百余首,散文、書評十多篇;有詩作入選年度《中國詩庫》、全國性詩歌選本及小學語文課外閱讀教材;曾多次獲得全國、市級等詩歌獎項;出版詩集《澀果》《家園》兩部。原籍山西永濟人,現在珠海市供職。
看打花是種盛行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娛樂活動,在我們普遍缺吃少穿的晉南農村尤其受歡迎。那時如果聽到有哪個村里組織打花,男女老少都會精神一振欣喜若狂,路途再遠都要相互吆喝著成群結隊去觀看。
一九七七年冬季的一天,節氣已邁進小雪的門坎了,天氣明顯地冷了下來。我是知道國家恢復高考的新聞后,一個多月都錨在家里復習功課。盡管一直埋頭書本看呀算呀,可畢竟基礎不牢底子薄很是吃力。尤其是數學難度最大,那天下午遇到幾道題都無法解開。正在心煩意亂時,就有消息傳來說,晚上村里有打花。
打花的地點是靠近村委會的打麥場,那兒地面寬闊平坦。平時村里開大會、生產隊之間打籃球搞比賽什么的都是在那兒,類似于城市的文體廣場。
晉南的這個月份,已經是秋糧入庫寒霜落地了。田里基本沒有農活做,莊稼人都閑了下來。那時還沒有電視,放電影每年也只有兩三次,有打花看還不像過節一樣喜氣洋洋?這打花的消息不脛而走,一頓飯的功夫就傳了八鄉十村,傳播速度比現在的電視廣告還快。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動了,外村趕來的比本村的還多。
冬季的天黑得快,我出門的時候西邊的天空還是一大片暮色金黃,到了打麥場與村民們相互打個招呼說幾句話后,人們的臉就開始模糊了。一支煙抽完,打麥場周圍落光了葉子的樹木、球場的籃桿、麥桔垛以及村委會的房子就都覆蓋在巨大的夜幕下了。一絲一絲的風好像從西北的方向游走過來,速度不快還挺寒冷,臉面上感到有小冰蟲在爬著似的。這氣候明顯是越來越像深冬了,可人們的熱情卻在打麥場上濃濃地散發著,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嘻嘻哈哈嘰嘰喳喳,更少不了趁著夜幕打情罵俏。
打花的活動是由小爐匠組織操作的,擔當的是主角,像現在演唱會上的名歌星一樣極有號召力。只要他愿意,再找兩個打下手的就能開展這個活動了。
那天負責打花的小爐匠是馬跛子,這個老青年家在晉東南,也就是大作家趙樹理的家鄉,那時有這種技術的人多出自那一帶。馬跛子以前來過幾次,村民也都熟悉了。打下手的是村里喜歡張羅事的牛小眼和騾大屁,這當然都是綽號、渾名。牛小眼是因為笑起來小眼睛名副其實瞇成一條縫。而騾大屁則得名于羅姓及放屁的本事,他能把一個屁化整為零分成段,隨著腳步邊走邊響,最多能走二三十步。這些渾號現在說來是罵人,可那時喊的人應的人旁邊聽的人多廂情愿,沒啥不妥,還覺得呼應之間充滿幽默友好。
我們幾個年輕人說著鬧著就擠到打麥場的中間一一也是打花操作中心了。打花的設備很簡單:一個風箱一個爐,外加一個金鋼鍋。隨著馬牛騾三人手腳不停地做活,火爐子呼呼呼地騰起了烈焰,坐在爐子里的金鋼鍋也很快化開了鐵水,一陣一陣熱浪向四周散開去,周圍人群的臉面被照得紅彤彤的,一張張都像喝了燒酒。火光把打麥場映紅了一大片。
馬跛子一邊給爐子加煤一邊收拾工具。騾子分管拉風箱。牛小眼用錘子敲打從生產隊倉庫里取來的破犁鏵,把碎片投進金鋼鍋,生鐵碎片化的鐵水也越來越多了。
馬跛子見打麥場上的人已經站滿了,把衣袖子挽了起來拿起了三寸寬二尺長的木板,從容地對二人說開始。牛小眼會意地用火鉗子向四周掃了掃,旁邊的人向外退退,工作場面就空了出來。
牛小眼是負責倒火珠的。他用火鉗子緊緊地鉗著一個小勺子從金鋼鍋里挖一勺鐵水向上一拋,鐵水離開勺子就成為火珠子,火珠子先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劃出一個拋物火線。等待著的馬拐子就伸出他的長木板從下向上猛然打去,發出雖悶但清晰的打擊聲。隨著嘭的聲響,挨住木板的火珠即刻被打成碎屑向天空撒開,形成放射性的火花簇。火花簇先升上去再落下來,形狀就是巨大的火樹銀花。這么一連串地挖鐵水、拋火珠、打火珠、撒火花過程,就是打花。打出的火花撒開時把整個天空都照亮了,很遠的地方都能看到。
就是這馬牛騾三人把那天的夜弄得象繡了花一樣的美麗多姿。在打開的火花把天空照亮時,能看到打麥場上的人們個個都神色喜悅。爺爺奶奶輩的老人們流露著吃香喝辣的幸福神態,父母輩的叔嬸姨舅們充滿著無憂無愁的愉快表情,那些身強力壯的兄弟姐妹們在這寒冷的夜晚都感到身心溫暖。也有處在愛戀中或相好的男男女女更是有戲,他們的口袋里總裝有一些零食,一邊眼里饞著,一邊嘴里香著,手里時不時也不會閑著。
那個打花的夜晚就是這么富有詩情畫意。通常打花也就是半個多小時,可那天快一個小時了人們也不想走。但是跛子累了要停下來時,我們幾個靠前的年輕人一鼓動就像現在看足球賽的拉拉隊一樣喊出了號子:馬牛騾,再一個,馬牛騾,再一個。這喊聲被身后面的人群迎合著接住,那呼喊就巨大的在打麥場回響。他們三人顯然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形,也像受到鼓舞了似的又拼著勁揮舞胳膊堅持了下來。直到把地上的生鐵原料用完才停下來。這時候人們才把極高的興致降下來連連不舍四散開去。
我是在看到放煙花之前就對打花存有好感的,每看到放煙花就聯想到看打花。而且認為煙花不如打花好看。煙花是商品,只要掏錢買了何時放那里放都行。而打花則有個過程,這個過程就是沿著人們的盼望、等待、觀看并在滿足中最后完成。這樣的過程煙花是絕不能相提并論的。
這樣的打花在那個年代對莊稼人死氣沉沉的麻木生活起著調劑作用,給苦日子添加些有滋有味的佐料能供農民們細嚼慢咽好幾天。甚至就是晚上睡著了做得夢里也會有五光十色的甜蜜色彩。
前幾年我與老家一位從事文化工作的領導談到非物質文化遺產時,還談到打花的民間活動。我們設想如果把這個活動當作項目申報的話,很有可能會被認可的。認可了這項活動就會被傳承下來,不至于僅僅留在回憶中了。
其實看打花的人群散去后,許多故事才剛剛開頭,打花只是一個盛大場面的序曲。
那天我回家后也突然開竅似的幾首數學題都挨個兒解開了。做完題后心情很是高興,打開房門看到茫茫的天正在悄悄地下雪,地上樹上房頂上都是雪白一片。農諺講瑞雪兆豐年,第二年果然也是個好年成。
還需要提到的是那場打花后,牛小眼也弄了一套工具做小爐匠還紅了好幾年。騾子在新年后被社員選上當了生產隊長。馬跛子是最大的受益者,那天一個臨村姑娘看打花時相中了他,幾天后作為一對新人他們去了晉東南。再后來他們生育了一兒一女,都上了大學,其中一個還是我的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