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她用一生去等待

“造物主在用泥土造男人時，因十白男人太孤單，所以，趁男人熟睡時從他身上抽一根肋骨，便化成了女人。男人只要找到她，他的心才不會隱隱作痛。”這是洞房花燭夜他給她講的故事。從此，她便認定她就是他遺失的肋骨。要不，滾滾紅塵間，他怎么會在那茫茫人海中選定了她?又是在那一個楓林盡染、幽蘭飄香的季節，用一頂大紅花轎吹吹打打，鑼鼓喧天地把她抬進他的家里。在他掀起她紅蓋頭的那一瞬間，她徹底地被震撼了。十七歲的青年才俊，眉清目秀，年輕貌美，讓她怦然心動，頓感一股暖流在心頭蕩漾，她臉泛紅暈，恰似一朵盛開的桃花沐浴在陽光之下。他含笑望她，此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沖著他來世上做女人的。至此，她樂此不疲、心甘情愿地紅繩系足，開始了一生一世的牽絆。

第二天，他去搬來一個大瓦盆，說秋天正是壓栽石榴枝的時候，他把石榴枝握成一個園圈中間撒上谷子讓幫助生芽成長，便和她共同栽種這一棵小石榴樹苗，突然，他抓起她正在捧著土的兩只小手，笑著對她說：“你知道栽這石榴樹有什么說法嗎?”她微笑著看著他搖搖頭。“以前有人說過在新婚期間栽棵石榴樹是吉祥樹、除多子多福外，還有實實(石)在在留(榴)住的意思，今天咱們把它暫時先栽在瓦盆里，好保活，這也可以說是圓圓范范的象征羅，說著他呵呵地笑了起來，并說等它再長大一點，生命力增強了，再移栽到院子里，將來等咱們有兒子了，也就可以吃上這大紅石榴了，你說是不是?”她的臉兒緋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把石榴樹扶直埋好，準備去澆水。

那年月，正值國難當頭。新婚十八天的他，依然決然地志愿從軍，為了民族的解放和振興，為了窮苦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他要遠離家門。臨走時他捧起她紅蘋果似的臉親切地對她說：“在家等我回來”。而她堅定地點頭用眼睛認真回答他：“一定”。就這樣一個神圣的心靈約定，讓一個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婦，死心踏地守候著孤獨，履行著諾言，等待著這位熱血青年的歸期。

春夢暗隨三月景，曉寒瘦減一分花。她堅定一個信念，苦苦的等待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把炎熱的夏季等得冰涼，把寒冷的冬天等得暖和……

孤燈夏夜，她獨自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下巴沉思，凝望灰蒙蒙的天空，“嘀噠嘀噠”讓人心碎的雨聲及鄰家的嘻鬧聲，涌動出了她無限惆悵：的心雨。

每一年，她會在清明時節跑到邙嶺娘家的墳上，供香燒紙，半跪半坐地嚎啕大哭，那么自然的開放，那么無拒無束地表白，把自己心中無邊的委屈給以訴說……

日坐愁城，樹木的年輪在增長，小石榴樹也漸漸長大，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瓦盆被撐得四崩五裂，她用繩子扎扎捆捆，牢牢系緊并連同盆子埋在窗外的土地上，她知道雖然盆子已經碎爛的沒有底了，但她的心里還是很有底的。她相信石榴樹會突破層層阻撓堅定而又執著地成長起來。

平素間，她總是挽著鬢纂，踮著小腳，不停地在院子里喂喂雞，種種菜。從門外揀拾一大捆柴禾，背回來煮菜做飯，縫補漿洗。還不時地為石榴樹澆水、施肥，對著坐在枝架上的大紅石榴凝神深思，把相思定格在那晚的故事里，把希望寄托在吉祥的石榴樹上。

長河落日遠，水凈寒波流，她就這樣與石榴樹相依為命朝夕相處。每日里，坐在石榴樹下用心為他做著鞋墊兒與時間對話。酷夏雨滴對她說：他知道你在等他，他不會忘記你的，他一定會回來的。臘月凜風給她說：他知道你在等他，他真的不會忘記你的。他還沒有回來?可能是過年回家的人太多，他搭不上車，也許明年開春他會回來看你。明媚的春光給她說：你看石榴樹上的新芽，就是好兆頭，說不定是他該回來了吧?是啊，石榴花兒紅似火，我愛你來你愛我，年輕人多的像細紗，為什么偏要“折磨”我。她如此想著想著……就是這樣，把無限的相思都納進千針萬線之中，把無比的癡情都訴說給石榴樹聽。而她哪里知道她心愛的人，她等待的人，她心中的白馬王子，不!是那個風華正茂的可歌可泣的愛國英雄，曾經無數戰場，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拋頭顱，灑熱血，最后戰死沙場，留尸異鄉，為了民族的解放獻出了二十四歲年輕而寶貴的生命……他，他，他其實已經早就在另一個世界里默默地守望著她。

記不清是哪一段時光，她曾經冒著風雪摸黑趕路，去打聽過和他同去參加抗戰而剛剛歸來的勇士、他的堂弟：“可曾知道你堂哥的消息?”他支支吾吾說不清，弄不準，言外之音好象似恐十白沒有這個人了。她流淚，她哭泣，她不信，她一萬個不信!她只相信，他說的是讓她在家等他，而他一定會回來。她在恍惚之中踉踉蹌蹌趕回家中，盡管北風刺骨，天寒地凍，但她仍沒有心恢意冷，她還依然是忘不了破曉前把大門早早打開，等著心上的人隨時走進來。黃昏時分把門閂緊，再用一個大木杠子戧上，把心窗打開，期待能夠看到該回來的人。

家鄉解放了，她的心里又一次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她天不亮就起床，早早拉著小叔子去打聽比她大幾歲的女區長，她走了很長時間的路，區長不在，他們從不到晌午等到天黑，才見到女區長。她說明來意，女區長很和謁的說：“大妹子，別難過，你結婚十八天男人就離家走了，還有結婚三天男人就走了啊，至今也是沒下落。回去安心過日子，我一定幫你打聽，有消息就給你送信。”后來她才聽說，結婚三天男人就出走的就是這位女區長。她從心底里發出哀怨：天啊!我們都是些啥命啊!

情到深處人孤獨，孤獨之時人比黃花瘦。

10年……20年……30年……50年……70年……

哎……這位先前顛倒眾生的少女，讓無情的歲月毫不吝嗇地剝蝕著造物主的杰作，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褲，灰白色的頭發披散著，弱不禁風在幽暗的燈光中晃動。她把親手做成的一雙雙鞋墊，擺滿一大箱子鎖起來，把一絲一線的希望寄藏在心中。耄耋之年，兩眼昏花地慢慢移動著小碎步，趟著歲月的河流走向生命的盡頭。

萬山秋葉下，獨坐一燈深。她時不時看看門頭上的軍屬光榮匾，或者用布擦干凈。她已徹底的變了，性格變得格外內向，總帶著防衛姿態，動不動就紅著臉沖人說：“你看我寡婦老婆好欺負是咋的?”因此人們背后都稱她為周老二，為的是永遠肯定她是老二的媳婦這一法定名份。在家里她養雞、養豬，沒事就和雞、豬說話，那些畜牲像真聽懂她的話，小叔子在中學當教師，周六下午回家，她總是十分認真地“咕……咕咕咕……，嘮……嘮……嘮”沖著雞和豬說：“快給你叔叔讓道，你叔回來了!”她把這些啞巴生命，當作自己的兒女，別人笑她癡，可誰又知她心中的苦有多深呢?

每到七月棗紅邊的季節，她總是守候著她門口的一棵大棗樹，眼睜睜看著棗子由青變紅，由紅變軟變干。她不動手摘，她不讓別人動，任憑人們在樹下經過時棗子碰頭。孩子們饞得流口水，背地罵她是“摳門老太婆”。其實她并不為賣錢，而是把紅棗也當成有生命的靈物，不忍心讓人摧殘。后來人們才知，她護棗另有一層心態，原來她和他結婚時正是紅棗掛滿枝頭的季節，那時眼看著該收棗子了，他卻走了，她多么希望棗子熟了的時候，他再回來。

桂子飄金香，中天懸明月。秋風搖落一地的蒼涼，月光浮起無助的思念。她圈縮在床上，勉強地回味昨夜的夢，努力追憶著他模糊的微笑，就著孤獨的月光，在朦朧中籠罩上一層蒼白的溫柔。她終于看見了他，哦，是他，正是他!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他終于在這萬家團聚天下太平的日子里回來了。她激動，她流淚，她伸出雙手向他跑去，她用生平的力氣去呼喚他，迎接他，呼喚他，接近她，可她無論怎么著也就是夠不著他……

她，可憐的她在壓氣之中慢慢掙扎著、喘過氣來漸漸在蘇醒，冥冥之中，她少氣無力地對著天際呢喃：“祈——求——上——帝，別——讓——我——夢——醒。”

寒夜似冰，人靜如息。在一個飛雪飄零的夜晚，她懷揣著一本用紅布裹著的《人民的烈士白桐本》的連環畫冊，緩緩抬起那無比沉重的頭，布滿溝壑的臉上寫盡了一生的孤獨和悲涼，她那雙渾濁而又迷惘的雙眼無力地回望一下那比碗口還要粗大的石榴樹，許久許久……又從褥子底下摸出來一沓子這些年政府補貼給她的錢，把這些已經捂的發霉了的錢放在桌子上。才又慢慢地轉過身來，沓矇著僵直的眸子望著遠方，把惆悵的目光落在從未見過的一座美麗的圣山上。突然，她仿佛看到了那遠古傳說中的一處非凡的風景一情人相約地，在那彎彎的連心橋的上，有一棵彎彎的連心樹下，迎她而來的一位面帶愧疚的翩翩之男。寂寞頓時像是一根掙斷了的紅線，她緊緊抓住它，步履艱難，蹣跚地向往天國的路上，尋找那默默等待著另一頭的牽線人。她去了，匆匆地去了。沒帶有任何的牽掛和遺憾，在急急趕路，手里揮舞著那本《人民烈士白桐本》的連環畫冊，去另一個世界里尋找那個遺失肋骨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