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彭喜媛,筆名西樓。女,70后,2004年開始在報刊雜志上發表文學作品,現為廣西桂林市文學院簽約作家。
永遠裹一身黑色喪服的老鴰,大清早的,站在屋檐下的苦楝枝丫上,潑婦一樣,沖著李跛子家門口,嘶啞著嗓子,竭斯底里地“嗚哇嗚哇……”。
長子老師昨晚一夜沒睡好,右眼皮老跳,用手按也按不住,用紅紙屑粘也粘不住,心頭莫名忐忑。這會兒,他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欠想心事:昨天放學回來,聽說生產隊開會時,李跛子欺我不在場,沖我家女人大吼大叫,為了不小題大做,想想也就咽下這口氣了……當瞧見苦楝樹上那個不祥之物,肆無忌憚的樣子,忍無可忍,彎腰撿起地上玻璃彈子般大小的苦楝果朝它砸去。等他轉過身朝學校走去,老鴰又厚著臉皮飛回來,恬不知恥地繼續吶喊。
鄉村的山路,蛇一樣蜿蜒,冬天的早晨,寒氣箍緊全身,就連太陽都那么吝嗇。只用懶洋洋的眼睛瞥了一下豆村,便扯下一塊鉛色的幕布遮擋了顏面……種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長子心頭,驅也不散。他告誡自己,有些事情,完全可以人為控制,除了學校,哪也不去,難道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不成?!
當鳥兒在巢里還沒有醒來、村里的煙囪還沒有裊起晨炊時。五十開外的李跛子,吆喝起他的“板凳”、“鐵錘子”等五個兒子……扛的扛鋤頭,背的背鐵鏟,摟的摟炸藥,浩浩蕩蕩朝村后邊去打新屋地基去了。
“哈哈哈!都說拳頭下出政權,怎么樣,本豆村六十戶人家,還是懾服于我們幾爺崽的拳頭吧,占田占地占山又怎么樣?老子就是要開新院子!上頭干部都同意了,還怕你們這些平頭老百姓,能奈我何?!唯獨長子家那個犟婆娘,以為占了她們家的自留地,居然不識時務,敢跟老子頂嘴!結果還是少數服從多數,照樣通過!老子昨夜興奮得一宿都沒合眼!我宣布,今天——一九八二年農歷臘月初一,正式動工打屋地基!”
李跛子邊說邊用食指戳自個兒的鼻尖,像在臺上發表演講,手舞足蹈,唾沫橫飛。他大步丈量著腳下被他征服的褐色土地,由于激動,由于右腳先天性跛,此刻更顯一瘸一拐,活像一只受傷的螞蚱神氣活現地一蹦一跳。
不到二個小時,“砰!砰!”二聲震耳欲聾的放炮聲響徹整個豆村,初聽像是李跛子全家的狂笑,再聽像是山神的怒吼,細聽又仿佛是老百姓的怨言。村民們悻悻地朝放炮的方向瞟一眼,人人敢怒不敢言。
第二天,李跛子渾身無力,起不了床。剛開始,以為是干活太累,休息幾天就沒事了,誰知竟然一躺就是七天,且滴水未進,粒米不沾。眼看身上慢慢變黃,變黃,最奇怪的是肚皮,像有人在對著肚臍眼吹氣一樣,不斷膨脹,膨脹……眼看就跟那懷胎十月的孕婦沒什么二樣了。但他們家對外還是瞞得天衣無縫,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豆村人都深知他李跛子家一向有“悟著屎臭”的習慣。
然而,長子作為本村文化最高的教書先生,作為鄰居,憑著他的預感,憑著屋基地的突然停工,還是察覺到了李跛子家的異樣。
在去學校的三岔路口,身高一米八幾的長子耳聰眼靈,朦朧的晨曦中,看到李跛子家的婆娘腋下夾著件貼心內衣,一搖三擺。鐵錘子手里拎著一只胡亂掙扎的大公雞,還有兩瓶用紅繩子捆好的二鍋頭酒,母子倆咕咕噥噥地朝對面山那邊走去……
本地人誰不知道,山背面住著單門獨戶,遠近聞名的秦半仙。有病不去醫,卻要問什么仙!長子攏了攏長統黃棉大衣,雙手慢慢背到后面,若有所思。
秦半仙一番裝神弄鬼,用二根指頭拎著李跛子的內衣,湊到眼皮子底下,來來回回,煞有介事地抖動幾下,像在仔細地尋找有沒有跳蚤。
呀呀呀,不好了!這衣服的后背上,五個手指印痕明擺擺的!蠱!有人對他下了蠱!而且是最強、最厲害,取人性命的那一種蠱!
“下、下……蠱?為什么要下蠱?!”
“這個呀,得問你們自己了,想想看,你們家最近有沒有跟誰家結仇?啊哈!”秦半仙沖他們擠了一下眼,又啟發性地聳了一下八字眉。
“這方圓十里只聽說老段會下蠱,可我們家跟他八竿子也打不著呀。”
“看來你們還蒙在鼓里,誰不知道那個老段跟你們村的長子老師不是好朋友哇。”
啊!母子倆的嘴巴張得可塞下一個鵝蛋。
來來來,秦半仙神秘兮兮地朝鐵錘子招招手,將嘴巴附在他耳朵上:“看在你心誠的份兒上,不妨再教你一招。下葬三天后,下蠱的人必去墳墓前收益,到時,就可以活捉兇手了。如果收不了蠱,他自己也必死無疑!”
于是在豆村,一個聳人聽聞的最新消息傳開了:長子是個放蠱的人。
當天夜里,李跛子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一雙眼睛怎么也抹不下。
長子,狗娘養的,下我爸的蠱!我要殺你全家!鐵錘子咬牙切齒,雙腳跺地,像個一點就燃的沖天炮。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樣蠕動,他扯起滿是油漬的棉衣袖子,草草印了印眼窩,腦袋一偏,扭身沖進了廚房,差點把頭頂的燈泡撞翻,從砧板上抓起一把菜刀,抬腳就要邁出門檻……
站住!你給我回來!隨著老大一聲怒喝,鐵錘子的腳就生了根。他乖乖地望了一眼說話最具權威性的哥哥一眼,菜刀咣啷一聲掉在地上。
老大紅著眼圈:他長子,用陰招,我們也不用明招。我們首先放出謠言,敗壞他的名譽,讓村里人都認為他是個危險分子。他停頓了一下,四下環顧,怕人多眼雜,他把板凳和鐵錘子叫到另一個房里,一番竊竊私語,這個蓄謀好了的計劃,聽得天上的星星都暗淡了,月亮的臉也慘白了,夜游的烏兒不經意聽見了,也嚇得“哇”地一聲逃之夭夭。
李跛子的喪事就設在長子家左邊的祠堂里。一種殺氣騰騰的神秘氣氛籠罩著豆村。祠堂門口,高懸一盞上千瓦的汽油燈,照得半個村莊的房舍如同白晝,全村幾百號人口趕圩一樣集攏過來。這實在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兒,要知道在豆村,剛通電不久,黑白電視機鮮有人買,電影嘛,一年也難得下鄉一次,最鬧熱的莫過于誰家有了紅白喜事,見識一下山外的陌生面孔,排遣生活中死水一潭的寂寞,何樂而不為呢?!……
鞭炮聲氣鼓鼓地響徹云霄,震得雞籠里的雞撲啦啦地扇動翅膀,這只擠擠那只拱拱。豬圈里的豬仔也惶恐不安,嗷嗷亂竄,幾條大黃狗也不知所措地跑到外邊的田間小埂上,待不多久,耐不住無聊,復又夾著尾巴回來,東嗅嗅西聞聞。
鞭炮聲暫時止了,火藥氣味卻彌漫在空氣中經久不散。
爸,你死得好冤啊!……他的幾個兒子對著李跛子的棺木,婦人般捶胸頓足,一手抹淚,一手擤了把鼻涕,啪的一聲甩在長子的耳門上,佯裝瞇著的眼睛,射出來的目光好比一柄柄利刃。
哎呀,怪不得古人講,崽哭三聲驚天動地,女哭三聲傷心傷肺,媳婦哭三聲雞公放屁。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用手帕揩了揩眼睛。
所有的流言蠻語,像一根根皮鞭抽在長子的身心上,此刻的他,劍眉擰成了“川”字形,覺得天地渾沌一片,黑夜與恐怖聯袂而來。他的女人心疼地把飯菜端到他面前,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他看都沒看一眼。他一會兒憤然站起,國字臉漲得通紅,拍一拍桌子,自言自語:冤枉!無中生有!一會兒沖到門口,撥動門閂,門縫里看萬象:他驚呆了,人群中,無數雙好奇的眼睛朝他家脧來脧去,好像無形中擰成一股繩,單等他出來受縛。人總有同情弱者的天性,這個時候,他長子,就是人人唾棄的罪魁禍首,他從未有過這樣孤立無援。他溺水了,拼命掙扎,卻找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更有那守孝的人虎視眈眈,好像都張著血盆大口,只要他一開門,就會吞掉他!他遲疑了,背脊透涼。慢慢轉回來,頹然坐下,顫抖著手,掏出棕色色煙斗,撮出來輕飄飄的煙絲,居然重若千斤,怎么也裝不進煙斗里,卻像長了腿似的跑到桌面上去了,好半天,他才點燃一兜煙,重重地吸了一口,想要麻醉自己,卻被嚴嚴實實地嗆了一口,這個三十幾歲,素來受人尊重的男人,猛咳了一陣,望著繚繞的煙圈,他感到頭暈目眩,盡管前幾天就有了某種預感,卻還是無法控制得了局面。原來,生活中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忍一忍就可以了結。人生最苦悶的,莫過于你有嘴,但說不得,辯不得,你淡泊名利,閑時只想與朋友飲酒吟詩,偏偏就有人硬往你頭上扣一個屎盆子,想摘都摘不掉!出去澄清事實?這對我鐵齒銅牙的長子來說,易如反掌。但,就對這些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縣城,甚至大字不識幾個的村民,能解釋得清楚么?!何況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人家能不相信么?!再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必定是大打出手!當然了,打打殺殺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看來我長子一世英名毀于一夜,日后怎么做人!他望一眼縮在床角,嚇得面面相覷的幾個兒女,心如刀絞。哎!他仰天長嘆,曲指抓自己的頭發……一旁替他委曲流淚的女人,發現他手里競揪下一小綹發絲,心酸得撲在他腳下,頭埋在他的大腿間,輕輕啜泣……長子,莫虐待自己了,總有一天,時間會為你洗清冤曲的。
他隱約覺得,他被卷進了湍急的旋渦,暗涌四起。這飛來橫禍,一切才剛剛開了個頭。識時務者為俊杰,眼下,需要冷靜、需要克制!除了忍,還得等!
一時間,長子成了村里所有人指戳的對象自不必多說。讓村民們不解的是,李跛子居然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墳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除了他的兒子,沒有任何一個外人知曉。而且在毗鄰墳塋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茅草棚。不管白天黑夜,幾兄弟輪流看守,二十四小時,雙眼不錯珠地盯著。他們幻想那個又高又單薄的身影出現在父親的墳頭,然后兄弟一擁而上,反綁了他的雙手……然而,三天過去了,長子連個泡兒都沒冒。他還是一如既往,該干嘛干嘛,跟平日毫無異樣。
“他娘的,我不相信,他就不顯身!”鐵錘子隨手扯斷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巴里無聊地嚼了一通,又卟地一聲吐了出來。
可是,一連七天,墳頭還是不見長子的影子。
他在耍哪門子花招?就這樣便宜他了?沒門!經過一夜密謀,他們幾兄弟牙齒咬得嚼豆子一樣咯嘣響。
凌晨五點鐘,萬物在夢中被凍得瑟瑟發抖。三個幽靈手里扛著東西躡手躡腳溜出了家門,心懷鬼胎地朝村里小學那條路走去。當走到野豬坡時,這兒方圓半里荒無人煙,全是松樹林和齊腰深的灌木茅叢,他們窸窸窣窣地撥弄著荊刺和茅草,“嘩啦啦……”掛在枝葉上的小冰塊,猝不及防遭受了這野蠻的侵擾,簌簌下墜,在這靜得可怕,連野獸都不愿出沒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嘿,這塊土踩著松軟,就在這兒挖坑,快點。
于是他們放下手里的家什,朝掌心“卟”地吐泡口水,用力搓二搓,便你一鋤,我一鎬地行動起來。他們吭哧吭哧地挖了近一小時,一個二米長一米深的長方形墳墓基本成形了。其中一人邊干邊咕嚕:媽那個巴子,長那么高的個子頂個屁用,害得人家掘墓都要辛苦點,真不省事……
冬天的黎明姍姍來遲,嚴寒一夜的肆意蹂躪,大地屈辱地沉默著,林間、地頭,到處都顯爍著白光,那是昨夜漆黑的寒夜凝結而成的憂傷淚珠。
掘好墓后,這三個男人蹲在一處精心選好的密密麻麻的亂草叢中,三雙眼睛鷹一樣俯視著那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徑……
看好了,鐵錘子你力氣最大,等他一出現,你從他后面抄過去,一鋤頭打中他的腦殼,我接著用麻袋去蒙住他,板凳負責拿繩子勒他的頸子,然后馬上把他拖到墳墓里來,搞定他的整個過程要狠、準、快,不能超過十分鐘,不然,上學的娃崽陸續要經過這兒,那時就麻煩了……
好!好!今天讓他插翅難逃!鐵錘子咬牙切齒,干咳二聲,狠狠送出一口濃痰,“卟”地一聲,恰好掛在一根茅草桿上,像一個惡心的“!”號……
李跛子的死,造就了長子無數次惡夢。昨夜半夢半醒中,看到幾個青面獠牙的惡魔朝自己張牙舞爪撲來……他凄厲地叫喊一聲,呼地坐起來,冷汗濕透背身。盡管謠言像一沉重的石頭壓得他憔悴不堪,作為小學的創辦人,他還是堅持每天比學生們提前十分鐘去學校,做一些雜務事。
這天,他照舊披著那件長統黃色軍棉大衣,孤獨的身影走在鄉間的山路上,像一根竹竿一樣晃來晃去。他總覺得黑暗中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他,仇恨得要射出子彈來。就在快要接近野豬坡時,突然聽到身后傳來喊聲:“長、長子老師……”聽到這熟悉的結巴聲,長子不用看就知道是說話有點結巴的李誠實,長子曾教過他,小學畢業后,他就輟學在家放牛了。
怎么了,這是……?
妹、妹今早上起床不小心崴、崴了腳,媽媽讓我、我背妹妹去學校。
來,讓我背背吧。
不、不用了,長、長子老師,我都快十八了,力氣,比、比你還大呢。
隱蔽在叢林中三雙狼一樣的眼睛,看到這扶扶攜攜的一幕,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泡了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臉都氣青了,嘴里一直罵罵咧咧,媽的,這個死結巴佬,壞了我們的好事,簡直就是根攪屎棍!
看來……莫非長子,命不該絕!還是我們……?老大蹙眉沉吟,若有所悟。將一坨硬土塊,慢慢、慢慢用腳碾得粉碎。一陣山風吹來,枝葉唏噓,像是冷冷的嘆息,他打了個寒噤,突然清醒了不少似的,烏龜樣將頭縮進了圍巾里。
第二年夏天的時候,豆村滿山遍嶺披上了一層金黃的衣衫,豆子黃了,稻子熟了,人們開始了季節性的忙碌。另外有一件事不得不提:村里唯一的萬元戶李胖子,居然也得了和李跛子一模一樣的病。送去縣城醫院,醫生給出的答案是肝復水。
全村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