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敖

忠于并超越一個生錯了自己的年代,是很多詩人或作家成就自我的故事。不管做到這一點有多么難,畢竟大路小道都通羅馬,總會有一小批人在自己構畫的江山里傳奇般地成功登頂,也會有人在他們背后不懈地創作圣徒傳。直到他們的形象曝光過度仿佛舊報紙上的英雄,而作品的字里行間都挖出了深意和來歷,人與詩最終非理性地混為一談,并攪拌著審美疲勞,在文學市場冒充的經典殿堂里鑄成幾尊雕像。
閱讀布羅茨基和王小波這兩位的作品,大概都要追溯到十幾年前。那時候,一個文科生宿舍里總會有個人枕邊放著一本《黃金時代》之類的書,以示自己既脫離了低級趣味,也避開了高級媚雅,可以讓人在蚊帳或簾幕之后放肆地笑幾聲。所以我從這種同學手里借閱了幾本王小波,也看了他的雜文集,有距離地欣賞。人們喜歡說王小波是一位游吟詩人,或者說他的文字寫出了詩意,這是可以理解的,但無非是個詩意的比喻。真正的詩人是布羅茨基,那個年代大部分的漢語詩人,無論年紀和閱歷,都對布羅茨基這位三十多歲就聞名世界的詩人嚴陣以待,既傾慕又有所警惕,在略顯倉促的譯介中握住他帶著西伯利亞寒氣的手。
我們讀布羅茨基,看他毫無懼色地扛起白銀時代諸位大師創下的現代傳統,透過幾首早期作品的英譯便贏得奧登由衷的盛贊,從鄧恩到但丁,幾步就從他工作的停尸房和發配的農場跨向西方的正典之途——這一切都像是拜倫以來最大的文學神話,又被冷戰年代的國際政治催化出一系列事件,讓他代表人類的尊嚴向極權主義發起正面挑釁,并騎士般地承擔一切后果,最終在西方世界開始新生活。這些布羅茨基不幸地在四十歲左右就都做完了,讓人懷疑他將來如何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就成為這筆遺產的繼承人。
王小波也被認為是一位浪漫的騎士,他兼有文革與留學的豐富經驗,本身就像一位小說的主人公。他的作品展示了一種凌厲而堅定的文學自覺,也就是他所說的一種“反熵”的表現,讓他引發本能的語言活力,融化外來的文化資源,寫出生氣勃發而又情致宛然的作品。然而,他的敘事技巧有時候會受制于他的異國前輩的方式。比如,卡爾維諾式的,有些類似后現代的元敘事的方式,在王小波部分作品里有些使用過度的嫌疑。一篇小說提醒讀者它的虛構性,說到底是一種反諷行為,當反諷的意圖過于明確,就會造成很重的痕跡。所以,如果說我對他的小說有所保留,那就是他有些學來的,習慣性的多余動作,讓他未臻化境,仿佛一座建筑落成以后,上面還加了幾個腳手架。
然而,出于對新一輪持有異議的文化人的關注,最近我又想起了這兩個人。對比布羅茨基《少于一》里的肖像和王小波在匹茲堡的留影,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神情依稀有幾分相似。那是一種仿佛是長期用砂紙磨礪出來的堅硬的疲倦感,他們臉的上空曾經漂浮過大規模的,集體性的,慘痛記憶的烏云,現在留下的是一種已經緩釋過的,深刻而且有禮貌的,對這個世界的不信任。
造化弄人,布羅茨基和王小波都在盛年猝死于心臟病,讓人深深遺憾他們未盡其才。就詩而論,布羅茨基有時候會被他過于龐大的野心綁架,讓一個俄羅斯人在傳統意義上的西方急劇瓦解的時代里,急于融會整個西方的傳統;而他本人早年賴以建立自我身份的“流亡”或者“流放”,也在頻繁的文學活動的場域里變成文學的“旅游”。奧登在世的時候,就說布羅茨基是一位私人世界的詩人,他的詩本身對現實的批評,其實一位有良心的共產主義者也會贊同。當這樣一位詩人因為捍衛私人世界而成為文化英雄,進而變成國際名流穿梭于各種朗誦會。我想,布羅茨基只能求助于他熱愛的,表演狂人弗羅斯特了。王小波說到底是樂觀的,他在世的時候尚沒有躋身主流文化,沒有站在聚光燈下當浪漫騎士,所以他會在雜文里隨口說一些淺顯的道理,他混合了羅素和一些自由主義腔調的道理本身并非深刻,但當時非常易于引起共鳴,而且也緩解了他小說嬉笑怒罵背后的緊張感。在這方面,王小波比布羅茨基幸運。
布羅茨基在蘇聯解體后也拒絕回家,回去只能更糟,因為他已經在詩和散文里重造了一個俄羅斯,一個連他自己都拒絕相信的故國。最終,他承認重建過去是不可能的。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對那個憂郁而強硬的猶太少年布羅茨基來說,根本不存在。布羅茨基本來還有機會,他可以花時間卸掉身上過強的文化責任感的重負,或者在世界與個人的雙重虛無的深淵之間,奮力向下飛行,從他那質地如金屬般的比喻中再找到一個突破歷史惡夢的,詩性的自我,重新彈起那深夜的伏爾加河水一樣黑暗而激越的鋼琴。
如果王小波愿意做一位所謂“二流時代”的大詩人,他可以去研究一下布羅茨基,想像一下如何把經驗與想像壓縮進詞語的元音與輔音的內部,進入布羅茨基那種加速思想與記憶的“感官加速器”,只怕我們會獲得一位更精確,更節制的王小波,一位老而彌辣如同哈代的天才。如果布羅茨基能放下一些身段,向王小波學習一些他在雜文里駕輕就熟的輕快風格,那么他也許會把自己對歷史與文化更驚人的直覺表達出來。如果他們在一場國際文學會議上相識,那一切都將會很無聊,所以我們不如自己做此想像。布羅茨基說,“社會批評,是生活的別名”,王小波也應該會同意。他們都不是拿藝術當政治或道德工具的人,然而他們都用文字給我們時代的政治與道德觀念賦予了詩性的形式感——而這種詩性的形式感,或許可以用來做生活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