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崔靖芳
被集體打包的“實習生”
□ 本刊記者 崔靖芳
他們是涉世未深的學生,他們還在為即將到來的暑假做著各自的打算。然而,這個暑假,他們卻因為一次學校所謂的“實習”,換了身份。被學校集體“打包”到深圳富士康的他們,成為廉價的勞動力。

深圳,富士康科技集團。江西藍天學院機械系08級的全體學生,已經在這里開始了暑假生活。圖/CFP
今年暑假,江西藍天學院機械系08級組織了一次學生“實習”,此次“實習”與每位學生的學分掛鉤,不參加者將無法得到相應的實習學分。
實習單位無從選擇,全體學生被派往深圳富士康進行為期兩個月的“實習”工作。具體時間從7月19日開始,到9月20日結束。為此,整個年級無法與學校統一開學時間保持一致,過完“十一”才回去上課。
令人費解的是,這些從學校被派去“實習”的學生,其工作強度、加班時間等,與企業的正式工人無異。這與教育部“不得安排學生每天頂崗實習超過8小時,不得安排學生加班”的相關規定大相徑庭。
實習生所做的工作,常常是一個初中生經過幾小時培訓就可勝任的簡單勞動。毫無技術含量可言的流水線熟練工,與希望習得一技傍身的實習初衷相去甚遠。他們究竟是為充實所學知識而參加實習的學生,還是為企業或其他人創造價值的勞工?
這些實習生們的暑假過得無奈而糾結。
金鑫是學生會干事。對于今年暑假系里統一安排的實習,他早有耳聞。只是這樣一來,去一家大型機械制造企業實習的個人計劃,就此擱淺。
7月19日,在系里的統一安排下,經過體檢和簡單的培訓,7月25日,去深圳富士康“實習”的學生們被隨機分配到3個不同的生產線上,開始上崗。然而,他們僅僅是深圳富士康“學生工”中的一小部分。
據悉,富士康集團已經與國內多家職業院校簽署了實習約定。2010年,僅重慶市就有17所高職院校和102所中職學校與富士康集團簽訂了實習員工管理協議。協議規定學生實習有“2+1”或“1+1+1”兩種方案:“2+1”即前兩年在校園學習,第三年實習就業;而“1+1+1”則指第一年在校學習,第二年在工廠頂崗實習6~9個月,第三年實習就業。
去年,《“兩岸三地”高校富士康調研總報告》(下稱《報告》)發布。這份報告由包括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山大學、臺灣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在內的兩岸三地20所高校、60多名師生參與完成,其中的一個專題,直指富士康“以實習之名,濫用學生勞動力”。
報告稱,深圳富士康很多生產線上的實習生比例大約占到了30%,在某些車間,“學生工”占車間工人總數幾乎高達50%。今年,北京大學富士康調研小組對重慶、成都的富士康“學生工”也進行了調查,認為實習生比例遠超深圳。富士康大量使用實習生,已是不爭的事實。
報告指出,如此大規模地使用學生實習,是因為實習生比普通工人更加廉價。
金鑫和幾名同學被分到了模具生產線,除了“實習”中要求的每天8小時工作量外,金鑫還被要求每天大概2小時的加班工時。這與離開學校之前,校方承諾的“不加班”南轅北轍。這些“實習生”的基本工資與正式工無異,加班時間和工作強度也與正式工沒有任何區別。同樣,他們并未沒有得到企業的特殊照顧,需要上夜班。
“夜班要上到早上6:50,很累。很多同學想辭職,但又擔心因此失去實習學分而拿不到學位。”金鑫無奈地說。
在深圳富士康“實習”的這些學生,不但要從自己的實習工資中,拿出一部分支付住宿費和伙食費,而且在承擔與正式工同質勞動的同時,卻為企業省去了需要支付給正式工人的社保待遇成本。富士康基礎人力招募處的一位工作人員表示,實習生與正式員工惟一的區別就在于社保待遇上,未畢業的“學生工”,企業無法為其上社保。
根據1995年原勞動部《關于貫徹執行勞動法若干問題的意見》(309號文)中規定:“在校生利用業余時間勤工儉學,不視為就業,未建立勞動關系,可以不簽訂勞動合同。”
同時,富士康人力資源部門相關工作人員還表示:“盡管沒有社保,公司會為學生購買雇主責任險。如果學生有病,感冒看醫生要報銷,也是和正式員工一樣。”然而,受訪的學生稱,廠方并沒有告知學生可以報銷醫療費用。
沒有工傷保險、醫療保險,倘若學生在“實習”期間受了工傷,只能通過民事訴訟的方法來索取賠償。眾所周知,《民法》對勞動者的的保護遠不及《勞動法》,作為更應受保護的群體,學生們在以“實習”為名的勞動中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勞動保障。
一邊是企業在生產旺季面臨大量訂單,任務緊急,另一邊是法律并沒有賦予實習生群體與其他勞動者同等意義的勞動保障。
企業可以在勞動力最缺乏的生產旺季,通過與職業學校、中專、大專院校合作,獲得來源穩定的、高素質的、年輕廉價勞動力。而到了生產淡季,則可以不費任何代價地將這批勞動力送回學校,無須像解雇勞動者那樣支付經濟補償,也無須為這批勞動力支付大筆社會保險費用。
記者了解到,“實習生”并非富士康獨創。在珠三角一些大型企業中,大量使用實習生已成為降低企業用人成本的普遍做法。實習生的模糊身份,為企業規避現有法律法規以降低用工成本提供了機會。

工人中不乏實習生的身影。圖/CFP
實習學分在全年總學分中占了2個,系里明確表示,不參加統一實習的學生,將沒有學分。于是,絕大多數學生只能服從安排。
金鑫回憶說:“當時本來有兩家企業讓我們選,我們選擇的是一家煙臺的企業,但是第二天系里卻通知說確定去深圳富士康,稱‘這是學校領導的意見’。”
江西藍天學院機械系08級的全體學生就這樣被直接送入富士康的宿舍,開始了他們的實習生涯。
據本刊記者了解,江西藍天學院目前是江西省專業設置最全,在校人數最多的綜合性民辦高校。該校創建于1994年,它的前身是江西省高級職業學校。1999年,經國家教育部批準,成為江西民辦高校中第一個進入普通高校系列,納入國家統招的普通高校。2005年經教育部批準,升級為普通本科高校。2009年經省人民政府學位委員會批準,成為學士學位授予單位。
就是這樣一所如此正規的普通高校,采用與學分掛鉤的形式,半強迫式地要求學生去深圳富士康“實習”,而“實習”之前對學生所做的承諾卻屢屢不能兌現。學校如此賣力地將學生推向“實習”企業,究竟是為了讓學生們能夠將所學知識在實踐中得到更好的發揮,還是有著無法示人的利益關系?
“實際上,這些職業教育學校已經成為給工廠提供年輕、廉價、馴服勞動力的中介公司。”長期關注我國農民工問題、調查“學生工”現象已經兩年的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香港理工大學與北京大學合辦)副主任、教授潘毅如此斷言。
2010年出臺的《教育部辦公廳關于應對企業技工荒進一步做好中等職業學校學生實習工作的通知》明確規定:不得安排學生在“非本專業對口行業”實習。
然而,這次實習除了該院的部分同學被分配到模具生產線和金加工生產線外,來自其他職業院校的學生也未被特殊對待:學習工商管理的肖玲被安排在流水線上做操控;學數控的李輝被安排在蘋果手機的生產線上做手機外殼加工;汽修專業的于亮則被安排去給電腦風扇貼標簽。
“在富士康學不到什么技能,每天就是重復一兩個簡單的動作,像機器人一樣。”不少學生這樣抱怨。
更讓金鑫難以理解的是,帶隊老師不僅對企業讓實習生干滿干足10個小時不聞不問,還不允許學生們說自己是江西藍天學院的,并且要求統一口徑對外宣稱是太陽能科技學院的學生。
這一行為更讓學生們的不解:“也許是為了保護學院的名聲,以利于日后的招生?”
在這里,教育部規定的“職業學校與實習單位要共同遵守國家有關教育培訓、勞動就業、生產安全和未成年人權益保護等方面的法律、法規和有關規定,妥善安排實習、生產和服務活動,保障學生的各項合法權益”,離金鑫和他的同學們似乎很遠。
“我想回家。”這是整個采訪過程中,金鑫說的最讓本刊記者心酸的一句話。
這個暑假也許將成為金鑫一生都難以忘記的一段記憶。
(文中所涉未成年人為化名)
□ 編輯劉文婷□ 美編龐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