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A
兩年前的金秋十月,去貴州省茅臺酒鄉,讓我忘記了頭上如霜的銀發,義無反顧地與敬澤和王剛,登上了轉道重慶的飛機。何以如此發狂放無忌?答曰:自古至今文人與美酒形同一體。詩仙李白斗酒詩百篇以及他醉酒后在燕子磯畔撈月而死之傳說,雖皆無實據可考;但是自古至今文人與美酒結緣,則是寫進文史中的史實。
當我們飛抵重慶機場后,天河突然決堤,嘩嘩啦啦的雨聲,似在為難我們幾個“為覓一醉而來茅臺”的文友;致使兩位與我們在重慶機場會合、并與我們同去茅臺的四川作家麥家和詩人元勝,臉上都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之神情。之所以如此,因為貴州省的酒都茅臺,離這兒不僅有幾百公里之遙,車子還要輾過九曲十八彎的崎嶇山路,雨后的山路汽車十分難行(不說),天色又接近了黃昏——當汽車開過革命圣地遵義時,天地之間便黑如墨染了。
車窗外只有零星的山間燈火,在旋轉而顛簸的山路上,我的思緒本能地打開了上次來茅臺時的記憶:20年前的1988年, 在貴州本土作家何士光的統領下,我和友人李國文、陸文夫、葉楠、崔道怡、周明、女作家諶容以及她的女兒梁歡,第一次光臨茅臺酒廠。在酒宴大廳,被文壇譽為“東方酒仙”的美食家陸文夫,第一個癡醉在天下第一美酒之中。他先是飄飄欲仙地向酒廠主人敬酒,以謝邀請之情;后便搖搖晃晃地向我走來。他說:“在報紙上看見你被日本譽為‘東方酒魔”,文夫今天以茅臺美酒會友,看看‘東方酒仙和‘東方酒魔,哪個更貨真價實!”
美酒真是助燃之薪,誰也沒有想到平日文溫爾雅充滿書生氣質的文夫,三杯入腹之后,竟然一反常態地演繹出霸王氣勢。面對此情此景,我忙擺出刀槍入庫的投降的架式說:“酒仙是神,酒魔是鬼。‘仙和‘鬼是天堂和地獄兩個層次的不同酒人,我怎么敢與文夫兄對杯?”文夫兄見我舉手投降,倒是不再繼續與我叫板,轉身走向了能喝善飲的葉楠。偏偏在這個節骨眼的時刻,周明重新把矛頭指向了我。他說葉楠肝臟不好,維熙勞改期間練就了鋼腸鐵胃,文夫兄你不能欺弱怕硬,專找軟柿子癟。葉楠也跟著見縫下蛆,高聲喊道:“酒仙遇酒魔,看看誰先醉。你還是瞄準維熙,向他下戰書吧!”這時,貴州的何士光以及茅臺酒廠的老總們,也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倆身上。此時,我雖知不是文夫的對手,但已處在無路可逃的絕境,唯一出路就是舉起手中的酒杯“背水一戰”了。
酒戰的結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文夫居然先停杯了——不但文夫露出醉態,連葉楠、何士光也喝得像紅臉關公,說話語無倫次起來。其中只有從不貪杯的國文和道怡兄,笑瞇瞇地看我們這場酒戲的落幕。說實話,當時我有點暗自竊喜,覺得豪飲瓊漿能勝過文夫兄,當寫進我的人生經歷;但就在我忘乎所以之時,女作家諶容,才讓我有了真正的自識。她伏耳低聲對我說:“你知道誰幫了你的忙嗎,坐在你身旁的梁歡,怕你醉倒在茅臺大廳,不斷偷偷向你的酒杯中勾兌白水,才讓你保住了‘酒雄的結局。”
對此,我渾然不知。酒戰到了忘我時,我只顧向嘴中倒酒就是了,不知旁邊小小的梁歡干了偷梁換柱的絕活。妙!絕妙!簡直就像是一篇構思奇妙的小說那般,讓我久久難忘這場酒嬉之樂。興奮過后,不禁悲從心起,因為文夫和葉楠都先后告別人世,去天國醉飲天釀去了,他們在天國酒宮,如果看見我在這崎嶇的山路夜奔,一定笑我這個秉性難移的酒癡。
我就是在這樣的思緒中睡去的,直到司機高喊一聲:“從老師,你老該醒醒了——”
我睜開雙眼,濃烈嗆鼻的酒香,透過車窗飄進了我的鼻孔——我知道茅臺到了。低頭看看手表,時間已是凌晨一點。
B
早晨,我撩開窗簾,立刻忘記了昨夜行車的疲勞:雨停了,絲絲白云不知是戀棧酒鄉,還是在酒鄉已然沉醉,一動不動地懸掛于山巒之間。它們有的仰臥而睡,像是宮妃醉酒后飄逸的衣裙;有的云朵則垂直而立,像是“天方夜譚”中的白衣衛士。上次來茅臺,是個清朗的天,沒能看見酒鄉的云景,雨后的酒鄉,當真是一派別樣的風景。彎彎的赤水河從小鎮中間流而過,有幾只銀色水鳥繞云而飛,一會兒消失在云中,一會兒又從白云中露出它頭上的紅冠,我臆想它們是用婉轉動聽的聲聲啼叫,催促那些“宮妃”和“衛士”醒酒的;不然的話,它們何以繞云而飛,不知疲憊地叫來叫去呢?!
茅臺鎮實在是個神奇的地方。盡管國酒茅臺名揚世界,富裕了仁懷市和周圍的十里八鄉,但是舉目四望,山巒中沒有多少高聳的樓宇。就連我們下榻的賓館,都帶有鄉野的樸素和淡雅,這是茅臺多年來形成的個性。但是全國任何地方都沒有的氣息,他卻永恒地飄逸——那就是濃濃的酒香。我去過的酒鄉不少,宜賓的五糧液,湘西的酒鬼廠,山西的杏花村……雖然各有各的特色,但是在泥土和空氣中,一年四季彌漫著醉人酒香的地方,只有酒鄉茅臺。20年前,我沉醉這種酒香之中;今天我看著一朵朵睡云,一只只從赤水河起飛的白鷺,更覺得這兒是個人間難覓的仙境。如果真像古人說的,天有酒神地有酒池的話,天下最最美味的酒釀,就埋在這塊神奇的地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地的日月精華,共同釀造了國酒茅臺奇美的魂魄。
除此之外,便是茅臺人勤奮和拼搏了。當茅臺集團老總帶著我們一行參觀酒廠時,我發現茅臺酒廠的容顏巨變:20年前,這兒只有兩三個釀酒車間,現在已然有十幾個釀造車間了;我們走在封閉的玻璃長廊里,就能目睹組裝車間的工藝流程。茅臺的酒工們,身穿潔白的工作服,有的在給瓶口貼封,有的在裝箱,井然有序地像是一個行軍的團隊。讓我們開懷大笑的,是我們走進茅臺酒庫的瞬間,一排排細脖大肚的儲酒大缸,上面貼著中央各大部門的封條,他們儲存成品酒漿于此,以防酒漿變質。文友們紛紛在這大肚彌勒佛狀的酒壇前留影,之所以如此,因為文人與酒親密無間,酒能誘發文人最大的想象空間。
可是,此次來茅臺的文人中,也有滴酒不沾的人,寫出《暗算》的麥家,就是我們中間的一例。但是茅臺的酒香,不僅讓他開齋了,在連連稱道酒香之余,還給茅臺的老總們,講了一個茅臺酒的神奇故事:紅軍在四渡赤水時,國民黨軍隊圍追甚急,其間紅軍中有一個名叫李克華的破譯人員,就是喝了茅臺之后,智慧之門轟然而開,破譯敵人圍堵紅軍路線密碼的;因而能讓紅軍在敵人鼻子底下脫險,保證了四渡赤水的成功。麥家是從過去的軍事文檔中,尋覓到這一軼事的,這不僅使文人們驚愕,更讓茅臺老總們無不喜形于色。
細想起來,茅臺酒的力度早已跨越了文學藝術的界河,政治軍事領域之中,也留下了它的超凡紀錄。歷史記載:1935年紅軍長征夜宿茅臺鎮時,周恩來曾開懷地暢飲茅臺;隨軍醫護,還曾用茅臺酒為傷員擦洗過傷口;抗日戰爭初期國共和談時,毛澤東和將介石杯中之物,皆為當時的美酒茅臺——直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美建交前夕,尼克松秘密訪華時,在中南海雙方杯中之瓊漿,也是美酒茅臺。可以這么說,始自元、明時期的茅臺酒一經出爐,便不再僅僅是酒漿,在中國現代史上,不斷上演了一曲曲《鴻門宴》之余,還鑄造了世界酒業史中的絕無僅有。之所以這么說,它不僅演繹了中國美酒之王的傳奇故事,從經濟上去管窺它的今天,茅臺被國內經濟界學者,稱之為“液體銀行”。這只云中之鶴,在當前中國動蕩不安的股票市場中,是為數不多的百元以上的一只股票,可謂創造了中國當代經濟中新的“天方夜譚”。
將這么多童話般的神奇,凝聚于一身的茅臺,其內在張力可謂無與倫比。難怪敬澤、麥家、王剛、元勝一伙,不顧白天參觀酒廠的疲勞,夜晚還要去鎮上夜游呢!我因身體疲勞之故,雖沒與他們同去尋覓酒鄉野趣,但是在茅臺博物館,我還是抒發了對酒鄉的情懷——在白紙上留下“茅臺化詩雨,國酒鑄文魂”的心靈獨白。
離天茅臺那天,一反來時的陰雨天氣,是個嗚呼響晴的天。隔著車窗,我又發現茅臺人的一個奇思妙想:在巍峨群山之巔,我看見一個碩大的茅臺酒瓶,轟然直立在藍天之下,直指碧藍的青天。白白的酒瓶和紅紅的茅臺標記,氣勢陽剛,頗有一覽天下小的架式。在我的意象中,它就像定位在天宇下的一個航天發射器,茅臺人似在夢想能像“神七”飛天那般,沖上天宇。我想:這不是夢,而是茅臺人更為綺麗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