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
2010年5月5日,父親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從此,我的天空出現了殘缺,生活失去了最溫暖的亮色,父親終以背影的方式,與我們做了生死訣別。
那時,我遠在廣州,正在沒日沒夜地趕寫一部長篇小說。我的家人秉承了父親的遺愿,向我隱瞞了噩耗。與我一同蒙在鼓里的還有我讀高三的兒子,當時,他正準備參加高考,正在節骨眼上。一直到三天后,追悼會都開過了,我才從小侄兒的電話中猜出端倪,想有動作,為時已晚,只剩下頹然跌坐,徒然悲切了。我打電話給母親,要回去掃墓,母親只說了三個字:百日吧。
算算,成行尚有九十七天,度日如年哪,我幾乎要捱過一個世紀。我被諸多繁亂的東西壓住,心莫名地疼痛,雙眼迷離,經常出現重影兒;感覺進入虛幻狀態,不斷地自語,所有的語言都沒有語序。最可怕的,是我的思維被蛀空,就像一張爛漁網,在廣州炎熱的風中瑟縮飄搖!
我盼望回家,盼望與父親見面,盼望能在父親的墳前,與父親再次對話。上次對話是在2004年,中間整整相隔六年。六年來,父親的形象始終鎖定在2004年冬季,父親一身舊軍裝,一雙士兵穿的大頭皮鞋,呼嘯的寒風中,沒戴帽子,連手套也沒戴,在沒有陽光的雪地上劈鋸木柴。在他身邊,有一堆木絆子,已經摞得整整齊齊。父親看到我,目光如炬。把手中的板斧往地上一扔,淡淡地說:你來。我知道,這是命令,這是檢驗。離開軍營多年,父親要看看我還有多少體力,身手是否還敏捷。我撿起板斧,用力地劈下去。可惜我劈偏了,斧子砍在地面的石頭上。父親搶過斧子,心疼地看著,似乎斧子比兒子更重要。
這就是父親,斧子永遠比兒子重要。在他的觀念中,兒子是可以犧牲的,斧子則是國家財物,為了斧子,隨時都可以犧牲兒子。
對于父親,我們三兄妹一直都是抱怨多于想念。我們小時候,父親每年只回來一次。那時見到父親,就像見到了一位遠親,我們都躲在角落里,你推我我推你地傻笑著,即便父親給我們拿糖果,我們也不敢上前。有一天晚上,三歲的弟弟無論如何也不讓父親上炕,在他的印象中。父親就是外人。
后來,我隨父親去了內蒙草原,父親幾乎天天不在家,母親在軍區總醫院工作,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自己。到了晚上,北風刮得像鬼叫,不停地拍打我家的后窗,那種驚心動魄的聲音,現在想來都覺得后怕。好不容易盼到父親回來,我撲到父親懷里,大聲地哭。父親火了,讓我站好,然后連連逼問:怕什么?你到底怕什么?就你這樣,將來到了戰場上,還不得當逃兵?面對敵人時,還不得當叛徒?那時,父親已對我灌輸了他的鐵血理論:軍人的字典里,沒有膽怯和畏懼。可惜那時我還小,還不會或者不敢反駁,如果換了現在我會反問父親:我是軍人嗎?我只不過是個沒有任何作戰能力的孩子呀。
1984年,我所在的部隊即將開赴老山前線,我打電話回家,想和父親告別。父親聽到是我,話都沒說就把電話掛斷。我拿著話筒,半晌無言。我知道父親的用意,大戰在即,一個老軍人絕對明白年輕的參戰者是什么心態。父親也清楚,面對參戰者,他應該持什么心態。他就這樣用沉默驅散了我的脆弱。讓我在一瞬間產生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死勇氣。那段時間,幾乎所有的人都怕我陣亡,只有我自己無所畏懼地在深邃而潮濕的交通壕里匍匐。我知道,父親正在勝利凱旋的路邊等著我,他想起我時,一定也會悄悄地握緊拳頭。他一定希望凱旋的隊伍中,有一個和他相貌接近的年輕人,挺著一張黑瘦的面龐,出現在他眼前,向他敬一個標準的軍禮。
1986年春節,我回家了,父親給了我最大的禮遇:他迎出門,首先向我敬了禮。那一刻,我突然有些遺憾,我想,如果這時來的是我的某一個戰友,向父親送上了我的某些遺物,他會怎么樣呢?他還會不會斬釘截鐵地說:軍人的字典里沒有膽怯和畏懼!他那顆鐵血的心會不會為此輕輕顫動?那天中午,我陪父親喝了酒,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我們喝的是茅臺,酒很醇,綿甜上口。父親喝得很盡興,一直把那瓶酒喝完,才面無表情地說:吃完飯,回部隊吧。我本來想在家過年,父親一句話。讓我掃興而歸。事后,父親對母親解釋說:你兒子是部隊的人,沒有資格在家過年。為此母親一連幾年,都對父親耿耿于懷。父親并不介意母親的抱怨,任何時候都聲稱他是正確的。母親和我對此無話可說,在軍隊那種特殊的氛圍中,誰敢說父親的做法不對呢?
最讓我不解的是,1987年3月,我面臨著畢業分配,我滿心希望回到父親所在的守備區工作。我那時年輕,很想回到父母的羽翼之下,尋求親情的呵護。可是,最終我卻去了全軍最艱苦的特種部隊。父親在電話中只說了一句話:我這是為你好。我火了。大聲反問:把我送到這種能要人命的單位,也算為我好?父親一如既往,還是果斷地掛斷電話。當時我做出一個現在看來十分混蛋的決定:我再也不回家了。我惡狠狠地想,十年不讓你們見到兒子,想死你們!
為了父親所謂的不搞特殊,我一直低調做人,訓練和工作都比別人突出。三年以后,父親主動到部隊來看我,出于習慣,他沒有進連隊,只是和我在招待所吃了一餐飯。其間,父親反復要求我好好工作。當時我真想問問,父親,除了工作,你還知道什么?
后來,父親對我還是很滿意的。每當我探親時,他總是愛和我出去散步。遇到他的同事,他會說:我兒子,營職了。我當兵早,職務比同年齡的人要高,這是父親的驕傲。但這種驕傲就像一個汽水瓶,沒有持續太久就讓我摔碎了。1994年,我背著父親,偷偷辦理了轉業手續。我想用木已成舟的方式,讓父親默認現實。我出現在父親面前時,父親動了雷霆之怒。他抓起武裝帶,沒頭沒腦地向我打來。我自知理虧,不跑,不叫,任他打。后來,父親猛然停手——我的頭頂被打出一個洞,血流如注。父親的嘴唇哆嗦很久,才指著外面說:你走,不要再回來。
我轉身走了。那時,我年輕的生命深處,嵌著許許多多的不安分,鮮活的心靈中充滿了向往與渴望。我不能把自己禁錮在認知的底層,所以,我走得義無反顧。
這一走,就是八年。父親和我,都鉚足了勁兒,誰也不向誰妥協。凡是母親或者弟妹提到我,父親統統兩個字答復:住口!父親的內心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之于我,逢到父親的生日,我會凝神北望,那種眼眸,只有我自己能夠讀懂:既深情,又迷茫。
后來,父親病了。中風,引發半身麻痹,口齒和思緒,都開始遲鈍。在此期間父親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他把自己手上的二十萬元存款和九萬多元未領的工資,全部交了黨費,竟然一分未留。而那時,我正在廣州拼命讀書,經濟狀況一塌糊涂,經常連飯都吃不上。我從妹妹的電話里得知這個悄息,頓時無言。這就是我的父親,信仰高于親情,責任大于私利。
父親病了,我的對抗開始松動,我想回去看看。父親卻說,不用。那一刻,我覺得我被父親拋棄,也被我自己以及我的親情拋棄,在無限的虛空里,我要忍受無休止的飄蕩與疏離。
父親不接我的電話,超乎尋常的強硬讓所有的人都迷惑不解。我在電話中問過母親,母親最終說了實話。其實,父親想我,他在病重期間,一直固執地向外望著,眼神中流露著企盼。母親說:你爸只有在想兒女時,才有那種眼神,你弟弟和妹妹都常來,那他在想誰?母親感慨地說:你爸心里一直想著你,只是嘴上不說,誰都能看出來,他最大的希望還是在你身上。你呢?太固執,把自己固執成了你爸的心病。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敢去承認這個現實,慌亂中,我隱隱覺得父親可能離我而去了!
2010年5月8日,我接到了小侄兒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大伯,你什么時候有時間,回去看看奶奶吧,她一個人挺孤單的……
不敢想像,不能想像,父親會離我而去。在我的心里,父親是堅毅的,剛強的,是不可戰勝的,是不能倒下的。可是,偏偏,他走了。
不敢相信,不能相信,父親會離開這個世界。在我的印象里,父親是戀世的,是溫情的,是慈祥的,是不可替代的,是不可或缺的!可是,偏偏,他走了。
我在想,父親去哪兒了?去開會?去邊遠的防區視察工作?去出一趟遠差?去學習?去交流工作經驗……父親時常出差,在父親的日程表里,遠行是永恒的主題。可是這一次,我知道,父親將一去不回返。沒有懸念,不是童話,是切切實實的一去不回返。帶淚的呼喚,啼血的哀求,跪爬的叩拜都毫無作用,父親帶著天然的決絕跟我們說:不再見。父親沒留下只言片語,沒留下一個動作,一個暗示,甚至一個刻意的回眸。就那么輕松隨意地、悄無聲息地走了!隨我們愕然,隨我們嗚咽,隨我們肝腸寸斷,隨我們望斷天涯!
所有的驚悸平息之后,我一直在問,關于父親,我都記得什么?這是必要的總結,事關父親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出自內心的蓋棺論定,是血肉之情的深度凝固,是十指連心的謫傳沉淀。存留的一切,都是烙印,都是呼嘯于心的珍貴文物。這是血緣意義上的文化,不能失傳,只能發揚光大。
2010年7月31日,我回到那個名叫北屯的小村莊。這是父親的出生地,也是我們家祖墳的所在地。
我卸下背包,換了衣服,便奔向山坡上的墓地。雨還在下,我的心里充滿了悲傷。我相信父親就在半山腰上,手里有一把鐵鍬或者鋤頭,正在舉目眺望我的來到。我不時分開茂盛的草叢,近處的黃楊樹上,一聲唿哨,碩大的樹鳥兒沖天而起,向風雨飄搖的高空疾飛。那一陣清脆的叫聲,讓我從虛幻回到了塵世。我宛若重生,恢復了判斷能力和對疼痛的感知能力。我的鼻子像被人揪過了,火辣辣地疼。我叫了一聲:爸——我沒聽到回應,沒看見空曠的山坡上有鐵鍬和鋤頭,我只聽到了風聲雨聲如雷貫耳,只聽到我自己的心跳,像山崩地裂江河日下!我在哭叫:父親!你真的走了嗎?真的走成了拋棄,走成了隔世,走成了相忘嗎?父親!你真的走了嗎?走出了慈愛與期望,走出了溫暖的相見與叮嚀,走成了萬劫不復的背影?父親,你真的走了?走成了冰冷,走成了凄涼,走成了任我們千呼萬喚也不回頭的畫面定格?
一剎那間,我想起了許多往事,但在此時,往事并不如煙,而是一如眼前的雨水,星星點點,傾瀉而下。現在我明白了,過去是極易破碎的,完整的只是現在和未來。父親,你是在告訴我最后的哲理嗎?
父親,在我的生命里,你永遠都不是往事,你就是現在,你就是未來,你就是我回眸一望時的方向和旗幟。我會一直和你保持聯系,經常在夢中向你匯報我的思想和行為。我還會像當年一樣,莊重地立正,敬禮,然后大聲報告!如果你不滿意,你還可以揮動那條純牛皮的武裝帶,至于打哪兒,由你選擇,我一如既往,不躲,不叫,直到你氣消為止。
這一天,我一直在父親的墳前肅立。出于對父親的尊重,我沒跪。因為我十分清楚,父親一向重視尊嚴,對低頭和跪拜,強烈反對。
雨還在下,我還在哭泣。但我的心情已漸趨平靜,我知道,在我頭頂三尺遠近,端坐著我的父親,他正在把手中的工具往我面前一丟,然后淡然地說,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