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
患病一年多的婆婆最終沒能挨過這個夏天,撇下我們撒手而去。婆婆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公公,說他生活低能,還是個“老倔頭”,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忙完婆婆的后事,我主動提出接公公到我們家,一是可以照顧他,二是免得他睹物思人。
公公來到我們家后的第一周,我就有點后悔了。馬桶邊老是有尿跡;洗臉的毛巾總是擰不干,滴得一地的水;常常穿著衛生間的拖鞋走進臥室……
對于公公的這些習慣,我不好明說,心里卻很反感,于是跟老公抱怨。老公說,爸一輩子都這樣,現在一把年紀了,難道還要讓他從頭做起?一句話,就是要我忍。
但最讓我忍受不了的,是公公對我們那種不理不睬、不知好歹的態度。周末我們回家晚了,給他打包帶了餃子,他卻看都不看一眼,說:“你媽包的餃子才香。”
看著公公經常一個人在家里發呆,我建議他在社區報個老年合唱團。公公板著臉說:“我五音不全你還讓我去唱歌,不是想讓我丟人現眼嗎?”我啥也沒說,心里卻很委屈,一片好心卻被他誤解。
我好心好意地將公公接來,難道還要看他的臉色、受他的氣?我不敢當面跟公公理論,怕鄰居誤會我不孝順,只能將氣撒到老公身上。剛開始,老公還和顏悅色地安慰我,說知道我辛苦,但還是要多體諒老人。后來老公也不耐煩了,反問我是不是要把他爸趕出去,我便和他吵了起來。事后冷靜下來,我覺得這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大家都讓一步,事情就解決了,何必為了老人,傷了夫妻間的和氣?我可不是那種不通情達理的人。
一個月后,公公的行蹤突然變得詭秘起來,每周有三個晚上半夜才回家。問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不說,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來。
我慌了,怕公公出事。小區里經常有老人上當受騙的事情發生,要是老人真上當了,作為晚輩也得跟著遭殃。無奈,我勸老公跟蹤公公,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原來,公公報了一個夜校班,學心理學。我當時就蒙了,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還學心理學,真是讓人好氣又好笑,還整得神神秘秘的,害得我們為他提心吊膽。
讓我操心的還不止這些。剛學心理學不到十天,公公就開始到鄰居家串門了,跟人家說如果有心理問題,可以找他免費咨詢。鄰居們都很反感他的這種行為,誰想有心理疾病啊?有時候他們假裝不在家,不給他開門;或者在路上一看到他就躲,有的還在背后悄悄議論我們小兩口。
老公不在意鄰居們的眼光,我卻受不了了,終于當著公公的面,委婉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支持他學心理學,但希望他在未學完課程之前,不要讓整棟樓的人都知道這個事,畢竟人多嘴雜,不知道會說什么閑話。公公聽完,一言不發,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把滿腔怒火的我晾在一邊。我以為公公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誰知他再也不去上夜校了,這反倒讓我懷疑是不是自己說得太重了。
可是沒過兩天,在小區里經營小賣部的張大媽對我說:“你公公在球場邊上擺了一個修鞋攤,你知道不?你看你們兩口掙錢也不少,還讓老人那么辛苦。”我尷尬地說我不知道,但張大媽仍舊鄙夷地看著我,好像我在撒謊一樣。
在小區修鞋,自己丟臉不說,還被人誤會我們年輕人不孝順。我越想越生氣,就打電話告訴了老公。這一次,他和我站在了同一戰壕里。
果然,我們在公公的房間里找出一堆修鞋工具,外加幾雙舊皮鞋。老公氣得將鞋子和工具摔了一地。公公回來后看到一地狼藉,輕描淡寫地說:“等生意好了,我還準備在小區門口開個正規的修鞋店呢。”
我突然發現公公是那么固執和不可理喻,簡直沒有辦法和他溝通,更無法勸阻他的任何行為,哪怕我們不予支持或者表示反對,他還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冬天很快就要來了,我跟老公商量,勸公公別再修鞋了,大冷天在外面擺攤多受罪啊。老公卻仍對公公的固執耿耿于懷,不愿再插手,而我對公公更是無可奈何,只能每天對他說幾句不中聽的話,想讓他放棄修鞋攤。
一天,公公一回家便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說要到北海做生意,機票已經買好了。如果我有心臟病,肯定當時就會發作。我呆了半天,才想起打電話給老公,讓他趕緊回家。
老公還未到家,公公卻已經走了。回到家,惱羞成怒的老公和我吵了起來,他質問:“爸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去北海?都怪你整天無休止地抱怨,才氣得爸離家出走的……”我暴跳如雷,差點和他打起來。
冷靜之后,我們給公公打電話。他不接,我們只能干等。好不容易等來公公的電話,他也只是匆忙報了聲平安,就掛了。
后來我們才知道,公公因為修鞋和隔壁的張大爺熟悉起來,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張大爺的兒子做建材生意,正好北海大面積建房,他兒子就想到北海去賣防盜門,門面已經租好了。張大爺在家閑著沒事,就想過去幫忙,還叫公公一同前往。公公想都沒想,也投資了一點錢,便跟過去了。
老公打趣說,這老頭還挺有生意頭腦的。我卻笑不出來,為了公公的事,一向恩愛有加的老公居然對我惡語相加,一想到這,我就忍不住落淚。
有一段時間,因為和老公有隔閡,我懶得搭理他,也強迫自己不再管公公的事情。但一想到婆婆臨終前對公公的擔憂,我的心又軟了。
公公一人在外,我始終不放心,擔心他上當受騙,又怕他吃不飽穿不暖,中途我去看望過他,想勸他回家,他卻淡淡地說他會照顧自己,不用我操心。我簡直是自討苦吃,只能悻悻地回來。
公公在北海的生意不好不壞,而我和老公更希望他能賠本,這樣他就能早點回家了。但他一直在北海待了半年,直到張大爺要回來,他才跟著一起回來了。
我和老公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在沒有公公的日子里,我們的爭吵并沒有減少。半年不見,公公硬朗的身板有些佝僂了。我和老公輪番勸說,希望他以后不要再搞突襲,做什么事情之前最好能和我們商量一下。公公默默地點頭。
一天晚上,我出門倒垃圾,正好跟對門的陳姐碰上。她問我:“你公公賣給我的珍珠粉到底是不是納米級的?”“什么珍珠粉?”“啊?你還不知道呀,小區里的好多人都買了你公公從北海帶回來的珍珠粉。他也向我推銷了,我看在你們年輕人的面子上就買了。”
我芒刺在背,非常尷尬,邊說“抱歉”邊關上了門。老公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而公公獨自坐在陽臺上,仰望著滿天星斗發呆。
我突然發現公公的背影是那么孤獨寂寞。每當公公做什么事情時,我們首先的反應并不是理解,而是生氣甚至憤怒。而事實上,公公做每一件事,都希望我們能夠理解,他不過是想在這個陌生的社區里認識新朋友。學心理學也好,擺攤修鞋也罷,他都想借此和鄰居們有交集。而我這個自認為通情達理的兒媳婦,卻始終對他橫眉冷目……
想到這里,我心里一陣發酸,輕輕走到公公身邊,笑著說:“爸,你偏心,你帶回來的珍珠粉賣給人家,也不給我用。”公公一聽,眼里馬上有了光彩:“嗨,我哪里是賣,我見那邊的姑娘們都用,覺得好就帶回來了,連路費都賺不回來呢……”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