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母55年!為了兒時的承諾和割不斷的血脈親情

范思

他永遠不會忘記6歲那年，他和母親、姐姐在滿洲里火車站依依惜別時說的那句話：“媽媽，你不要哭，我過一個禮拜就會去找你們，不管走多遠的路，我都不怕。”那時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尋找母親的路，一走就是55年……

分別時媽媽的樣子

深深定格在記憶里

1948年1月23日，甘肅酒泉異常寒冷。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黎懷鈺和瓦蓮金娜的第二個孩子降生了。夫妻倆商量后，決定給剛出生的兒子取兩個名字：蘇聯名字叫鮑里斯，中國名字叫黎遠康。

黎懷鈺是四川人。1945年，31歲的黎懷鈺遠赴新疆，在那里認識了比他小14歲的某醫院護士、蘇聯姑娘瓦蓮金娜。瓦蓮金娜是隨當蘇聯紅軍的父母來到中國的。黎懷鈺和瓦蓮金娜一見傾心，并于1946年結婚。夫婦倆隨后在甘肅酒泉安了家。第二年，他們生下了一個女兒，取蘇聯名叫阿拉·阿列克桑德洛夫娜，中國名叫黎遠禮。

新中國成立后，黎懷鈺舉家遷往東北。黎懷鈺在沈陽礦山機械廠工作，而瓦蓮金娜則帶著一雙兒女落戶長春，在一所學校當俄語教師。由于工作關系兩地分居，黎懷鈺只有逢年過節時才能到長春和家人團聚。

丈夫不在身邊的日子，瓦蓮金娜把全部的愛給了一雙兒女。在長春，瓦蓮金娜和一雙兒女住在一間沒有暖氣的宿舍里，冬天要靠火爐取暖。黎遠康每天早上睜開眼都能看到母親蹲在火爐旁往里面添木柈和煤球，有時候爐子倒煙，嗆得母親直流眼淚。即使這樣，母親也毫不抱怨，經常會把他和姐姐的衣服烤熱了，才拿過來讓他們穿。隨后，母親會端來牛奶、面包以及香噴噴的烤腸給他們當早餐，屋子里立刻會蕩起陣陣笑聲。當夜幕降臨時，母親就把他和姐姐雙雙摟在懷里，給他們講普希金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以及她小時候在蘇聯的往事……夏天，家里沒有風扇，母親就守在熟睡的兒女身旁，手搖蒲扇，為他們扇涼、驅蚊……

然而，生活并不都是一帆風順。長達4年的衛國戰爭使蘇聯遭受重創，為解決糧食嚴重不足問題，蘇聯在哈薩克斯坦、西伯利亞及伏爾加河流域等地區投資開墾荒地。1955年2月初，蘇聯決定將居住在中國的11萬僑民分兩批集體撤回蘇聯，以彌補勞動力的不足。瓦蓮金娜的名字就在第一批撤僑名單中。

瓦蓮金娜向丈夫提出，他們一家全部去蘇聯，她的親人都在那里，會給他們提供很好的照顧。她的提議遭到黎懷鈺的反對，因為他還有年邁的母親需要照顧。無奈，夫妻倆經過協商，決定和平分手，瓦蓮金娜帶著女兒回蘇聯，黎懷鈺帶著兒子留在國內。

可是兒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瓦蓮金娜怎能舍棄，她很快就反悔了。1955年秋天，瓦蓮金娜帶著一雙兒女悄悄地坐火車來到邊陲小城滿洲里，準備換乘國際列車回蘇聯。孰料，黎懷鈺發現前妻把兒子帶走了，立刻通過有關部門把馬上就要過海關的瓦蓮金娜和一雙兒女攔下了……

一個星期后，一家人分手的時刻終于到了。站臺上，瓦蓮金娜緊緊地抱著黎遠康，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黎懷鈺顫聲對瓦蓮金娜說：“車要開了，走吧，多多保重，我們會有重逢的那一天的。”瓦蓮金娜松開黎遠康，卻仍依依不舍地望著他們父子倆……火車的汽笛響了，6歲的黎遠康不知道母親和姐姐要去的國度離他到底有多遠，他沖母親和姐姐揮著小手，用稚嫩的聲音喊道：“媽媽，你不要哭，一個禮拜后我就會去找你們，不管走多遠的路，我都不怕。”火車走遠了，母親和姐姐的淚眼卻定格在了黎遠康的心里。

只有找到媽媽

漂浮的草才能有根

一個星期過去了，黎遠康沒有見到母親，無數個星期過去了，他仍沒有見到母親。母親和姐姐就這樣在他的生活里漸行漸遠。家里有一張黎遠康與母親、姐姐的黑白合影，他把它從影集里拿出來，鑲在鏡框里，掛在自己床頭上。想母親了，他就抬頭看幾眼。黎遠康最喜歡晚上，因為晚上睡覺時他總會夢見母親，母親摸著他的頭慈愛地問他冷不冷、餓不餓。但夢醒了，母親也走了，留給他的是無盡的思念與惆悵。

沒有母親的日子苦澀而艱辛。1956年秋天，黎懷鈺調到了河南省洛陽礦山機器廠工作，黎遠康便跟隨父親來到洛陽。由于父親工作忙，洛陽又沒有親人，黎遠康像個野孩子，經常受人欺負。每次受了欺負回到家，黎遠康都會凝視床頭的照片，邊流淚邊喃喃地和母親說話。每當看到別的小孩跌倒時有母親扶起、抱在懷里，黎遠康都會緊咬嘴唇，不讓淚水掉下來。他在心里想，我要是在媽媽身邊該有多好、多幸福啊！

黎遠康8歲那年，他的鞋子穿破了，露出了腳趾頭，很多孩子笑話他，他也感到傷了自尊。晚上，父親回到家，他故意把腳趾頭從破鞋洞里伸出來，嘆了口氣說：“唉，要是我媽在就好了。”父親低頭時發現他腳上的鞋子破了，一陣驚訝后流下了眼淚。半夜，黎遠康醒來，發現父親正坐在昏黃的燈下納鞋底。他揉揉眼睛，問父親：“爸，你做啥呢？”父親停下手里的活兒，內疚地說：“兒子，爸爸沒照顧好你，不合格呀，我給你做雙新鞋，你要省著點兒穿。”黎遠康發現，父親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已被錐子扎得血跡斑斑。黎遠康心疼地說：“爸，我們去找我媽和我姐吧，有她們在，就不用你給我做鞋了。”聽兒子這樣說，黎懷鈺不知該怎樣回答，沉默片刻，他說：“你還小，等你以后長大了也許就有機會去找你媽媽了。”黎遠康雖然不懂父親話里的意思，但與母親離別時自己說的那句話卻言猶在耳。他暗下決心：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去找媽媽。

在對母親的思念中，黎遠康長大成人了。1968年，黎遠康通過招工進入父親所在的工廠當了工人。四年后，他和一個叫張建華的女孩結了婚，第二年便有了兒子黎明。再后來第二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取名叫黎曦。每次聽到兩個孩子喊妻子“媽媽”時，黎遠康就會想到自己的母親。這個時候，他會走到母親與他們姐弟的合影前，心里默默地說：“媽媽，知道嗎？你當奶奶了，等孩子們懂事了，我會告訴他們，他們的奶奶在一個遙遠的國度。媽媽，你要保重，等著我去找你……”

黎遠康對母親的記憶，只能停留在1955年母子分別的時候，母親以后的樣子以及生活如何，他不得而知。但越是這樣，他對母親的思念就越強烈。他們家里有一把母親坐過的椅子，自從母親走后，逢年過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照相時，黎遠康就會把母親坐過的那把椅子放在桌邊，空著。他渴望有一天，母親會突然出現在這把椅子上，全家人說說笑笑，盡享天倫……

1982年，黎懷鈺患上了淋巴瘤。望著日漸枯槁的父親，黎遠康忽然意識到，如果找不到母親和姐姐，將是他和父親一生的遺憾。他伏在父親的床頭，說：“爸，等中蘇關系徹底緩和了，我就去蘇聯找媽媽和姐姐，我會告訴她們，你也想她們。”已經說不出話來的黎懷鈺噙著淚水，點了點頭。1983年，黎懷鈺帶著對前妻和女兒的牽掛，走了……

1988年，中蘇關系逐步解凍，黎遠康尋找母親的愿望愈發迫切。他將那張已經泛黃的與母親、姐姐的合影洗了五六百張，只要有認識的人去蘇聯，他就會請人家給蘇聯當地紅十字會帶一封尋母信，信里夾著他與母親、姐姐的合影，但每次都石沉大海。蘇聯解體后，黎遠康又多次給國際紅十字會和俄羅斯駐中國大使館寫信，請他們幫助查找母親的下落，然而還是沒有母親的任何消息。

年復一年的尋找，仍然沒有結果。一些朋友勸黎遠康放棄，黎遠康卻搖了搖頭，說：“不管等多久，走多遠的路，我都不怕。”因為再長的時間、再遠的距離，也割不斷他與母親的血脈親情。他常常眼含熱淚對妻子說：“你也是做母親的，能理解母親失去孩子的心情，我媽媽和我離散這么多年，她的心里一定很難受。反過來孩子失去母親，心情也是一樣的。那首歌唱得很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這些年我的心何嘗不像根漂浮的草啊。只有找到媽媽，我的心才算有根。”張建華理解丈夫，淚水漣漣地說：“遠康，無論到什么時候，我都和你站在一起，找到媽媽。”

由于長期尋母未果，黎遠康有時難免脾氣急躁。這時，黎明和黎曦兄妹倆就會勸慰父親：“爸，你別著急，蒼天有眼，我們和奶奶、姑姑會有團聚的那一天。”家人的理解和安慰，更加堅定了黎遠康尋找母親的信心。在思念與期待中，黎遠康的頭發白了，眼睛也花了。2007年，黎遠康從單位退休了。

歲月改變了容顏

卻改變不了血濃于水的親情

2007年冬天，黎遠康偶然得知自己老師的兒子張飛在華為公司俄羅斯莫斯科分公司工作，便委托張飛把自己的尋親資料帶到莫斯科。張飛被黎遠康幾十年尋母的孝行感動了，在俄羅斯的網站上發了尋親帖子。隨后，張飛又把瓦蓮金娜的資料送到了俄羅斯國家電視臺公益尋親節目《等著我》欄目組。

黎遠康并不知道，在他苦苦尋找母親的同時，母親也一直在尋找他。瓦蓮金娜和女兒早就把黎遠康的資料寄到了俄羅斯國家電視臺《等著我》欄目組。這一次，脫離軌跡55年的親情之線終于交匯在一起。《等著我》欄目組的工作人員發現，黎遠康的資料與欄目組保存的瓦蓮金娜的尋親資料非常吻合。于是，在中國中央電視臺《悠悠歲月》欄目組和俄羅斯國家電視臺《等著我》欄目組的幫助下，2009年12月25日，黎遠康來到了莫斯科。

12月27日下午，黎遠康趕赴俄羅斯國家電視臺一臺。在北京，兒子黎明也來到中央電視臺演播大廳。父子倆分頭參加中俄兩個尋親節目的視頻連線直播。與此同時，在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定居的瓦蓮金娜和黎遠禮，也一同受邀來到莫斯科國家電視臺的節目現場。演播室里，瓦蓮金娜通過連線的大屏幕看到了自己的孫子黎明。已經80歲高齡的她顫巍巍地站起來，急切地用中文問：“孩子，你爸爸在哪里？”黎明忍住淚水回答道：“奶奶，他現在就在莫斯科。”瓦蓮金娜驚訝地睜大了雙眼，急切地朝四周張望。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分別55年的兒子竟近在咫尺。

此刻，黎遠康走進演播室，快步來到母親面前，望著母親：母親蒼老了，已不是當年分別時的樣子，但她的眼神卻和55年前一樣。瓦蓮金娜也打量著兒子：兒子老了，再不是55年前在站臺上朝他揮手的那個懵懂男孩兒，然而他的神態依然和半個多世紀前一樣。歲月改變了母子倆的容顏，卻改變不了母子間血濃于水的親情。短暫的相視過后，黎遠康哽咽著撲通一聲跪在母親的腳下，雙手緊緊地抱住母親，淚如雨下。瓦蓮金娜連忙把兒子扶起來擁在懷里，激動地問：“這是真的嗎？不是夢吧？”黎遠康也有種如夢如幻的感覺，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這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媽媽，這不是夢，是真的。我一直都在找你啊！”黎遠康邊說，邊哭著用手在母親的后背上輕輕地拍著，就像小時候受委屈時母親輕輕地拍他一樣。此刻，黎遠康真切地感受到，能夠抱住母親痛快地哭一場，也是一種幸福啊。

或許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瓦蓮金娜大口地喘氣，眼淚和呢喃就在黎遠康的耳邊，一遍一遍：“孩子，我也一直在找你，在找你啊！”黎遠康和母親緊緊抱在一起，一刻也不想分開。55年的漫長等待中，母愛失而復得。一個82歲，一個61歲，兩位同樣滿頭白發的老人已經泣不成聲……

12月31日，黎遠康來到了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母親的家。母親不顧年邁給兒子做了烤面包和烤腸，那味道還和黎遠康童年時吃的味道一樣。看到母親精神矍鑠，身體健康，黎遠康非常高興，一顆心有了生根的感覺。

2010年8月23日，黎遠康把母親、姐姐接到了北京，他和妻子帶著母親、姐姐游遍了北京的各大景點。9月1日，黎遠康夫婦把母親和姐姐接回了洛陽。看到兒子一家生活幸福，瓦蓮金娜樂得合不攏嘴，對兒子、媳婦說：“你們過得好我就放心了。”隨后，瓦蓮金娜又叮囑孫子、孫女：“不要和爸爸、媽媽分開，兒女永遠是媽媽的牽掛。”黎明笑著跟奶奶說：“奶奶，您就別走了，就在中國過兒孫繞膝的日子吧。”一家人笑了。

2010年12月18日晚，中俄跨國尋親大型公益節目《等著我》在中央電視臺一套隆重播出。主持人董卿也被黎遠康55年尋母的執著深深打動，她紅著眼圈問黎遠康：“你在給母親捶背時，對她說了什么？”黎遠康流著淚回答：“我說，媽媽我沒有給你做任何事情，我有愧呀！”節目現場出現了那把等待了55年的椅子。主持人提議，請母親坐在椅子上拍一張全家福。于是，在觀眾的掌聲中，黎遠康扶著母親坐到了椅子上。然后，他輕輕地摟住母親的雙肩，和妻子、姐姐、兒女站在母親的后面。鎂光燈閃爍的那一刻，黎遠康知道，自己的夢圓了，自己的生命不再有遺憾。

節目播出后，黎遠康55年不舍不棄尋母的故事感動了萬千觀眾，也在網上掀起熱潮。鄭州一位網友說：“這樣的人生，這樣的命運，催人淚下！和平、穩定與友好，不僅僅于國家有利，對普通大眾更是福祉。”濟寧一位網友說：“太感人了，但愿歷史給人類帶來的不幸不再重演。”福州一位網友則感嘆：“愛！親情！太偉大了！太感動了！珍惜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吧！”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