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

■徐燕慧

甜蜜蜜

■徐燕慧

起初，覺得這一首歌用來跳恰恰挺合適的。鄧麗君的歌聲柔婉甜美，歌詞朦朧曖昧，節奏鮮明，旋律還帶有《詩經》一般的一詠三嘆，跌宕回旋。A小調的主調，配以“啦多咪”和弦，永遠富有桃花盛開的鄉野氣息。當它洋溢在耳邊，再怎么疲憊或緊張的心情，都會隨著旋律的進行而放松。好像讓你陽春三月沐浴在春風拂面的花海中，又好像柔軟舒躺在母親的懷抱中，好不愜意。

可仔細聽，這首曲子的配器是用民樂來伴奏的。木魚始終貫徹頭尾，配以笛子在樂句末尾跳躍閃耀般地出現，仿佛心旌搖曳的感覺。兩者高山流水般知音的配合，倒反勝過了小提琴的在旋律中的行云流水。間奏中，我一直分辨不出其中一種是揚琴，還是阮的聲音。后來仔細想想，應該是揚琴的可能性較大。

總之，聽得細了，便不會再想到給恰恰當伴奏了。倒反浮現了很多古代畫面。

首先，在一句“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沁入耳中之時，展現在眼前的是“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畫面。這個人面桃花的女子，無名無姓地因為了崔護的《題都城南莊》而留在了歷史的記憶中，成為多少風流才子心目中早春少女含情脈脈佳期不再的印象記憶，甚至是成為了美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代名詞。“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歷來桃花盛開的季節就是期遇一場美麗浪漫的邂逅，不管是牧村鄉野還是世外桃源，不知更多的詩人墨客萌動狂亂地期遇的是桃夭之佳人，還是春景無限好，風光甚妖嬈的美景良辰，或人生佳期？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桃花在歷代詩詞中兼具美好之意，白居易的“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若不是桃花盡沾初春風流浪漫，哪來粉瓣搖落芳菲盡之憾呢？若不是芳菲盡透著百花將逝的衰落和哀愁，哪來始盛開的乍見驚喜呢？桃花是絕對開對了時辰，又占盡無限天生麗質的寵兒，總是讓人折服風華心旌愉悅，紛飛浪漫魂牽夢縈。哪怕她只是開在鄉村暮野、田間隴地，也讓見著她的人激發起內心純凈的對美好的向往。要不風流才子唐伯虎為什么要“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呢？連發牢騷也選中桃花，比之高潔雅士詠荷贊梅的，足以小窺不了桃花的魅力了吧。我想鄧麗君的“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的花兒也該是桃花了。

如果桃花可以幻化人形，必是傾城傾國。據說有位姓息的“桃花夫人”曾經因為美貌出眾，先后亡了兩個國家。“傾城復傾國，佳人難再得”，想必以花王自居的牡丹也自嘆不如吧。桃花和人面，本就相輝相應，更何況這城南的桃花在春光和煦之下微露笑溢，而這層笑意中又傳遞出欲言又止、春風含情、懵心微露的信息。一切在桃花、春風、香茗、煦暖、笑溢和之前的仕途失意、閑步勞累所構成的意境氛圍中“相映”而“紅”。

如果人生若只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鄧麗君偏在另一首歌里唱出生命的悲涼，“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正如她的生命一樣。

而崔護的一首千古佳作，下半段便是轉折。因為只是一場驚艷的尋春艷遇，所以人面桃花永遠蒙上了一層無心尋春不期而遇、有心期待芳蹤已杳的失落和惆悵。

但是，這也正是另一種美。詩中的美就美在“桃花依舊笑春風”上，而這首歌的美，就美在“你笑得多甜蜜，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里。”所謂的美，就產生在因不熟悉而造成的朦朧上，因失去而造成的無限憐惜和失望上。

試想，崔護若在“去年”的“此門中”，突破了那種神馳目注、意奪情搖的情狀和雙方脈脈含情、未通言語的局面，直接上去大膽地自我表述一番愛意，在此后的每一天拿著玫瑰跪地求婚，不答應婚約誓不罷休地做一番追求，到“今年”興許是“懷抱小兒笑春風”，人面桃花成了拖兒帶女的大媽，還來談何美感？更沒有這么一首膾炙人口的經典佳作。這首歌的美也是一樣，這么甜蜜的笑容，這么熟悉的笑容，這么可人的人兒，這么迷人的情境，卻想不起，那個人，究竟是誰。不知道是誰，才是最美的。這個人，只在夢里出現過。

“夢里，夢里見過你，笑得，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夢見的就是你。”歌詞唱得多好。

崔護的“此門中”是不是也是“癡夢中”？

崔護在詩中用了兩個不同時間，映襯出對美好事物的追憶造成的不可復得的遺憾。很多人也會由此類似的體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暫且不論崔護的此番艷遇是否真有其事，也姑且不提人面桃花看見這首詩，是否真的心痛而哀亡。只是，在這里我想到了梅子涵教授講的一個西方的童話故事，名字好像叫今天下午4點見。名字的感覺像是一個約會一樣。有點兒怪！不過也正是一個約會。講的是一位王子，在森林里遇見一只豪豬，豪豬說“不要以為我是一只豪豬，我不是一只普通的豪豬，到了下午4點，我會變成一個漂亮的公主。今天下午四點見。”王子于是在下午4點來了，他看見了豪豬，還是那只豪豬，跟上午見到的一樣，根本沒有變成公主。可豪豬仍然堅持說她是一位公主，而且是很漂亮的公主。于是，王子帶她回家了，來到一座精致的房子里，里面布置得相當豪華漂亮。餐桌上鋪了精美圖案的桌布，椅子上雕刻著奇異的花。許多美味佳肴擺在桌上，中間還有一束很素雅的鮮花。豪豬進屋，也不管身上的泥巴，就坐在椅子上大吃起來，吃得狼吞虎咽，口水直淌，絲毫沒有公主的禮儀和斯文。可是，坐在對面的王子，卻看著豪豬想：多可愛的樣子啊，這就是我的新娘。

其實，人生就如這位王子一樣，開始夢幻憧憬會如何不期而遇地碰見心目中的公主，可是，生活讓你碰見的公主卻是一只豪豬。在長久的生活中，生活又會讓你覺得這只豪豬很可愛。

人性真正的悲哀就在這里。

“人生若只如初見”，讓一切的美好留在當初的憧憬或記憶中，在夢中尚留一絲似曾相識的熟悉。該多好！

讓我們在把鄧麗君的《甜蜜蜜》調高一點，聽她里面的“啊，在夢里。”是否還會有“桃花依舊笑春風”的遺憾和失落？此刻所有的眷念和向往，都在我依稀的夢里。讓我熟悉你的笑容，讓我熟悉你的甜蜜，但是，永遠不要知道，你是誰！

來，伸出手，閉上眼，感受那“花兒開在春風里”，跳一支恰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