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歷史城鎮街巷空間生成環境探析
——以重慶山地歷史城鎮為例

方波

（重慶市規劃設計研究院 重慶 401147）

1 地理環境的影響

復雜的山地環境是街巷空間的最主要影響因素，它在很大程度上直接決定了街巷空間的格局與形態。

1.1 山水環境的整體影響

山地城鎮與自然山水環境密切相連，這種緊密關系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山水環境為城鎮形態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物質保障和有利的條件，同時增強了城鎮的景觀特色。早在兩千多年以前，人類在進行城鎮選址時就意識到山水環境對于城鎮空間生存與發展的重要性。《管子·度地》載有：“圣人之處國者，必于不傾之地，而擇地形之肥饒者。鄉山左右，經水若澤。內為落渠之寫，因大川而注焉。乃以其天材、地之所生，利養其人，以育六畜。”這充分說明了山地城鎮對山水環境的依存關系。城鎮要發展必須具備基本的生存條件，如：充足的水源、豐富的物產、有能夠逃避災難的緩沖地帶，而這些條件山水環境均能滿足。

另一方面，山水環境又對城鎮形態起到限制作用，城鎮形態在發展過程中通過順應、利用山水環境，與之和諧共生。山水環境是大自然的產物，具有獨特性和不易改變性。每個山地城鎮所依附的山水環境都是唯一的，不與任何地方雷同，這種山水格局的獨特性必然使整個城鎮空間形態也與眾不同；山水格局很難被人力改變，特別是在生產力還很低的古代社會，單靠人力要大規模地“移山填海”幾乎是不可能的，因而城鎮空間形態更多地體現出順應、利用山水環境的特點，“背山面水”、“山水相間”、“山環水繞”，這些形式都體現了古人對山水環境的順應、遵從和利用（圖1）。

圖1 山水格局結構

1.2 山地地形地貌的影響

山地地形復雜多變，地勢的起伏、坡度的變化對城鎮街巷的平面形態、空間形態都有很大的影響。

1.2.1 對平面格局的影響

從街巷的平面格局來看，由于受到地形條件的限制，街巷不可避免地要采取自由布置的方式，這常使街巷格局無一定定式，縱橫軸線不明顯，沒有一定的走向。在坡度較陡的地方，街巷盡量結合地形，主街沿平緩坡地、谷地布置，次級街道或巷道則布置在坡度較大的地段，路網形式一般采用枝狀盡端式，之字式或不規則網狀（圖2）；在坡度較緩的地方，街巷格局多依據實際地形，形成比較均勻的網格形，與平原地區近似。

圖2 山地地形對路網格局的影響

由于所處的地形環境不同，山地城鎮街巷平面格局與平原城鎮存在一定的差異。平原城鎮受地形高低起伏的限制較小，因此多采用棋盤式的路網格局，街道線形都是直線式的，街與街、街與巷、巷與巷之間相互通達，且多以“十”字形或“丁”字形搭接，路網格局顯得規整有序，江南水鄉城鎮更因水的關系產生了“水、街”的雙棋盤格局；山地城鎮的街巷格局雖然也受到傳統形式的影響，但是在強大的地形“作用力”下，街巷網絡無法如平原 城 鎮 般 “理想”，而更多地采用樹枝狀或不規則網狀，街道線形以折線、曲線為主，街巷之間也不強求通達，有些直接采取盡端式（圖3）。

圖3 平原、水鄉、山地歷史城鎮街巷格局對比

1.2.2 對空間形態的影響

從空間形態來看，由于受到山地地形的影響，城鎮街巷不僅是在二維平面上轉折、彎曲，更是在三維空間中起伏、錯落。豎向街道垂直等高線攀升，眾多的階梯串聯起一系列平臺；橫向街道蜿蜒曲折，隨不同層次的等高線延伸。一縱一橫，一直一曲，共同構成清晰的山地街巷網絡。“由于城鎮道路、建筑、城墻等設施本身就是三維的空間集合體，它們與自然地形地貌的三維結構相互契合，形成雙三維的整體空間結構。”

從空間形態上看，山地城鎮街巷與平原城鎮街巷也有所差異。平原街巷是“二維”的延伸，街巷的開敞空間、半開敞空間、封閉空間都是在平面上變化；而山地街巷空間最突出的特點就在于它的“雙三維立體性”，街巷利用了山地本身的層次性和立體性，與山體、江河渾然一體，同時也構成了垂直特殊的節約用地狀況，街巷在“三維”空間中“起、承、轉、合”、“開敞、半開敞、封閉”，完成由平淡到高潮的序列過渡。隨著地形的起伏，街巷空間層次也隨之豐富，這是一種三維的運動，是一種從“四向”（東西南北）轉向“五向”（東西南北俯瞰）的空間形態。

1.3 河流水系的影響

水是城鎮生存與發展的基本物質保障，居民的生產生活需要水，城鎮的交通運輸也需要水。由于水的重要性，河流水系的形態也對街巷（特別是城鎮主街）的走向、形式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1.3.1 對街巷走向的影響

河流水系對街巷走向的影響主要表現為以下兩種形式：

一種是主街走向順應河流流向，與河流保持平行關系，“緣水成街”不僅能解決城鎮生產、生活、防御、防火的問題，也使得街巷景觀極為豐富，形成山、宅、街、水四位一體的形態，例如北碚偏巖鎮（圖4）。

圖4 街巷與河流的平行關系（偏巖鎮）

另一種形式是河流與主街保持垂直關系，究其原因，一方面因為河流水體往往位于坡腳、谷地等低洼地帶，另一方面由于地形的限制，城鎮不具備依水而建的條件，最初居民住址多選在緩坡或臺地上，與河流有一定距離，但由于水對于生產生活的重要性，城鎮居民往往直接垂直于地形等高線開辟道路，保證與水的最短距離，從而形成主街與水的垂直關系。在古時陸路交通還不發達的時候，水運是主要的交通方式，因此街與水的結合處往往也是碼頭、渡口的所在地，江津塘河古鎮（圖5）就是這樣的例子。

圖5 街巷與河流的垂直關系（塘河鎮）

由于所處環境不同，山地城鎮街巷與水環境的關系同江南水鄉城鎮相比，也有一定的區別。江南古鎮處于地勢平坦地區，河流貫穿整個城鎮空間，形成“水邊是街、街邊有水”的格局，這種“水街”形式拉近了人與水的距離，使人感覺到水近在咫尺、觸手可及；而山地城鎮中，受地形條件的影響，街與水之間通常存在一定的高差與距離，為了與水系產生近距離接觸，城鎮居民采取了多種手段，例如在緩坡地段鋪設石階、坡道，得以方便地到達水邊（圖6）。

圖6 江南水鄉城鎮與山地歷史城鎮街水關系比較

1.3.2 對街巷形式的影響

山地環境中的溪流、沖溝、澗河對街巷空間的形式也有一定的影響。山地環境溪澗河流眾多，山洪暴雨的突發易引發水流泛濫，對城鎮安全構成威脅。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城鎮居民在道路選線以及筑路過程中，對溝谷往往采取避讓措施，在無法避讓的地方則通過橋梁搭接，并利用橋洞達到排水泄洪的目的。例如龔灘古鎮，由于城鎮居于山地之中，自有眾多的溪澗沖溝，行走于街巷中經常可見大小橋梁縱橫搭建，目前城鎮中還有夫妻橋、過橋不見橋、阿彌陀佛橋、橋重橋等十多座造型各異的橋梁。這些橋梁不僅起到了疏通、防洪的目的，而且進一步豐富了城鎮街巷空間景觀。

1.4 山地氣候的影響

獨特的山地氣候對街巷空間的形態、尺度都有顯著的影響，主要表現在街巷空間形式對當地氣候的適應性上。

1.4.1 街巷的遮陽避雨作用

山地城鎮主要街道因地形等高線的關系，以東西向居多，南北向較少，因此，城鎮街巷空間通常采取以下幾種手法達到遮陽避雨的作用：

街道轉折彎曲，形成陰影區，從而達到遮陽的效果（圖7）。

利用建筑的屋檐達到遮陽避雨的效果。例如重慶很多山地城鎮建造起廊坊式的風雨場、涼亭子街（圖8），形成富有情趣的生活空間和公共空間。

圖7 街道轉折的遮陽作用

圖8 涼亭子街的遮陽避雨作用

圖9 小巷的遮陽作用

圖10 樹木的遮陽作用

狹窄的巷道也可以起到遮陽的作用。城鎮中的小巷，在夏天，由于終日不見陽光照射，往往是比較陰涼的地方（圖9）。

利用街巷中植株較大的樹木可以起到遮擋陽光的作用 （圖10）。

1.4.2 街巷的通風作用

山區夏季濕熱，以重慶為例，夏季氣溫可高達40℃以上，因此街巷在夏季中通風作用顯得十分重要。山地城鎮多選址在河谷地帶，主要街道順應江河流向布置，不僅有結合地形的需要，而且有利于夏季導風。街巷往往形成風的通道，將河谷江風導入城鎮內部。在炎熱的夏季，季風順江河而上，通過城鎮時，由于主要街道的疏導作用，將城鎮內濕熱帶走，并注入新鮮空氣。城鎮內的狹窄小巷與江岸垂直，則可以從江上導入水陸風，為城鎮解去暑熱，因此，城鎮的小巷往往是居民納涼、聊天、娛樂的所在（圖11）。

圖11 街道走向與通風作用

2 傳統規劃觀念的影響

山地城鎮街巷空間的形成與發展除受到自然環境因素的影響外，還受到傳統規劃理論以及風水思想的深刻影響。

2.1 傳統規劃理論的影響

在我國傳統的規劃理論中，兩種傳統的建城思想以及宋代的“街巷制”體系對山地城鎮街巷格局的影響最為突出。

2.1.1 傳統建城思想的影響

《周禮·考工記》中記載的匠人營國制度以及管子所提出的城鎮選址準則反映了我國兩種傳統的建城思想，這兩種思想對城鎮及街巷的形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周禮·考工記》中載有：“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軌，經涂九軌，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朝一夫”；“經涂九軌，環涂七軌，野涂五軌”。這些記述確立了我國早期城鎮以及街巷的營造法則，體現出規整、統一、對稱的形態格局；另一方面，山地居民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逐步認識到如何結合實際情況來改善自己的居住環境，使之滿足生產、生活及安全的需要。如城鎮的位置往往選擇在高亢、近水、向陽、避寒、避風的地段。春秋戰國時代的思想家管子在《管子·乘馬篇》闡述了居民點的選址準則：“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高勿近阜而用水足，低勿近水而溝防省。因天材，就地利，城郭不必中規矩，道路不必中準繩”。這是在生產力尚不發達的情況下，山地居民選擇城鎮位置以及修筑街道的基本準則。

在這兩種思想的影響下，許多山地城鎮的街巷既隱約地體現出四方城、方格路網、中軸對稱的格局，同時又反映出對山地環境的適應。“街巷隨地而變，該彎則彎，該轉則轉，能上則上，能下則下，不強求一律，不和自然爭強弱”。故有的山地城鎮街巷即使發展成為網狀，其形態也是不規則的，傳統的中軸對稱在此也演化成為“曲軸”處理的方式（圖12）。

2.1.2 “街巷制”的影響

圖12 兩種傳統規劃理論對山地城鎮路網格局的影響

產生于我國宋代的“街巷制”體系也對山地城鎮街巷空間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北宋以后，隨著商業活動的日益繁榮，“街巷制”應運而生，原來的里坊之間“取消了坊墻，使街坊完全面向街道，沿街設置商店，并沿著通向街道的巷道布置住宅。商業和各種行業的布置是開放型的”（圖13）。這種形式也廣泛被眾多的山地城鎮所采用，并且沿用至今。山地城鎮采用“街巷制”有著功能上的必然要求，歷史上，這些城鎮多處于水陸交通樞紐或貨物集散地，進行商品交換是城鎮的最重要功能，而“街巷制”是滿足商品經濟活動的最佳形式。

圖13 清明上河圖所反映的“街巷制”

2.2 風水思想的影響

風水思想是古代中國城鎮建設、建筑營造的重要指導理論，無論是理性規劃的城鎮還是自然生長的聚落，都有風水觀念在起作用。風水思想除去其迷信的成分，具有趨吉避兇的實踐意義，對選擇營建適宜的人居環境大有益處。

對于山地城鎮來說，由于地形復雜，街巷的修建往往與城鎮的選址結合在一起，并利用傳統風水理論的尋龍、覓砂、觀水、點穴，因地制宜、巧妙布局，體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觀念，街巷作為疏導、理氣的手段，在貫徹風水觀念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閬中古城就是典型的例子，古城以蟠龍山為鎮山，錦屏山為案山，城內以正對天門的北街、雙柵子街為縱軸，以西街、武廟街、內東街為橫軸，在縱、橫兩軸線相交處建一高樓，名中天樓(后稱“四牌樓”)，立其坐標，樹立城鎮中心，以應風水學“天心十道”之喻。城內街道以中天樓為軸心，以十字大街為主干，向四面展開，街道背山面水，橫街多，豎街少，無論東南西北，街道皆與遠山相對，并依其所向取名，強調風水主題；城內獨西門外無街巷，南、北、東三城門外皆有街巷，尤其南門、東門外，房舍毗連，煙火稠密，市場喧嚷，街道繁華，正應“南門、東門，生方。宜高昂軒朗”之風水說（圖14）。

圖14 閬中治城圖

3 社會因素的影響

路易斯·沙利文曾說過：“形式服從功能”，這條法則也同樣適用于山地城鎮街巷空間，它的形態、尺度、構成方式都是為了保證社會活動的順利進行而逐漸形成的。

3.1 “因市成街”

我國自古為農業社會，農民以散居為主，山地區域則更為分散。隨著商品交換的出現，為了方便群眾生活，在一定區域范圍內，形成一些不正規的商品交換市場，唐宋時期稱為“草市”。隨著商品交換活動的日益頻繁，這些“草市”的位置和形式固定下來，并發展成為城鎮，以前的市場除擔負商品交換功能，也逐漸演變成為人們戶外交往聯系的空間，街巷由此產生。隨著生活與商貿活動的進一步細化，“街”與“市”在功能上逐漸分離開來，但從空間規模來看，市場空間卻已經被街巷空間所包含，各種商品按照不同的種類集中起來，占用街巷一角，形成相對獨立的市場空間，即為傳統的按行設市。由此可見，街巷空間的產生與發展與傳統的市場有著緊密的聯系。

3.2 商業活動對街巷尺度的影響

山地城鎮街巷空間是商品交換活動的載體，為了保證經濟活動的順利開展，街巷空間的尺度也“潛移默化”地發生改變，以滿足功能的需求。

前文已述，山地城鎮街巷空間是以市場為原形發展起來的，但當城鎮發展趨于穩定以后，則表現出“以街為市”的特點。城鎮居民將臨街的住宅改造為店鋪，從事專門的商品交換活動。每家店鋪多以面闊一間臨街，也有兩三間的，五間或五間以上的較少。為了使居住、買賣兩不誤，住宅通常垂直于街道縱向發展，形成臨街面闊、大進深的平面格局，而城鎮主街的空間尺度，若以街道兩面店鋪的檐柱計算，其橫向寬度多在5到8m左右，臨街房屋又以一層和二層為主，三層房屋較少。5到8m的街道，兩層左右的房屋，呈1∶1或1∶1.5的高寬比例，形成親切宜人的空間尺度（圖15）。

圖15 傳統街道親切宜人的尺度感

3.3 社會組織結構對街巷空間的影響

“街—巷—庭院”是山地城鎮最基本的生活居住模式，這種模式與傳統的社會組織結構休戚相關，它是建立在儒、道、墨、法、理學等基礎之上的，是“天人合一”、“中庸之道”、“封建禮制”、“氏族宗法觀念”思想的具體體現。

商業街市勾畫出城鎮的輪廓，描繪了市民的集體生活；居住里巷揭示出城鎮的細部，展現居民的鄰里生活；居住庭院則是一個以親緣關系組成的大家庭的棲息地。由街圍合形成街坊，巷就是街坊里建筑的“縫隙”或“灰空間”，巷似魚骨狀“串”在大街上，與街一同形成街區的格局。巷直接與庭院相連，形成安靜的居住環境，典型的深宅大院多在深深的巷里，封建大家庭的宅院，院深幾許，橫跨幾落。庭院之外的空間與巷結合在一起形成各具特色的小空間，這里或鋪地，或石牌，或古亭，或古樹，或古井，是鄰里生活的舞臺，市民可在此小憩、游戲、曬太陽、晾曬衣物、滯留交談、夏日乘涼等，展現出一幅幅生活的畫卷。

4 小結

山地歷史城鎮街巷空間的產生和發展受到了山地地理環境、傳統規劃觀念以及社會文化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因此在山地歷史城鎮保護過程中，規劃設計者不能僅僅將視覺停留在保護某條街道或某個建筑本身，而應該以更廣闊的視域將影響城鎮空間環境生成的地理、人文、歷史因素納入到保護范疇中來。

注釋：

①李和平.重慶歷史建成環境保護規劃研究[D].重慶大學博士論文.P135.

②趙萬民.三峽工程與人居環境建設[M].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99年6月.P173.

③季富政.巴蜀城鎮與民居[M].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00年4月.P11.

④鮑世行編.城市規劃新理論新方法[M].商務出版社.1992年.

[1]王景慧，阮儀三，王林.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理論與規劃[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99.

[2]董鑒泓.中國城市建設史[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99.

[3]李和平.重慶歷史建成環境保護研究[D].重慶大學博士論文，2004.

[4]何智亞.重慶老巷子[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0.

[5]黃光宇.山地城市學[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