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并不是每一個律師都敢起訴英國國王。在一個寒冷的冬夜,當起訴查理一世的卷宗送達庫克門前時,絕大多數聲名赫赫的律師已經溜之大吉了。
他的妻子嚇得哭倒在地。他的學生和支持者哀求他拒絕這一案件,坐上馬車逃到鄉下去。但他拒絕了,他給出的理由:律師是沒有選擇的,他們把案子交給我,我不能推脫。
若不是約翰·庫克,希望審判國王的人都未必找得到合適的人選來擔任控方的檢察官。那時候,英國人對國王的敬畏還有如神明。有人甚至相信,被國王觸摸可以治愈皮膚病。最初同意擔任檢察長的資深律師在接受任命后不久寫信給法庭,說自己得了重病。
當時,審判并處死國王仍然是大多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盡管國王與議會間的戰爭已經以國王的失敗而告終,但按照當時的英國法律,就連在心里想象國王的死亡都是叛國罪。保皇黨的報紙開始連篇累牘對庫克追根究底,刺客們躍躍欲試,往他的窗戶扔石頭或者在門縫里塞恐嚇信。
這一切都沒有嚇倒庫克。對這個一貫不在乎成見、喜歡標新立異的律師來說,受到眾人指責并不是件稀罕事。他寫小冊子抨擊當時的律師把持法律、收受賄賂,并建議剝奪議會里律師在法律改革議題上的投票權。他指責國王的專屬法庭違背法律原則,指責法官們面對國王過于謙卑,這都讓他成為許多人眼里的叛逆分子。
很難說庫克是反對國王的。就在審判查理一世的幾年前,議會為了報復國王的輕視而攻擊、起訴其寵臣斯特拉福德,對國王行為不滿的人發出一片附和聲。這時候,庫克卻又挺身而出,表示愿意為斯特拉福德辯護。因為他認為,根據法律精神,斯特拉福德是在行使自己接到的命令,不應被處以叛國罪。
最終,斯特拉福德被判死刑,而庫克,這個沒有從這起訴訟中撈到一點好處的家伙,也被人們歸于“斯特拉福德”派,名譽掃地,甚至一度找不到工作。
如今,曾經維護過國王心腹的律師,成為將國王推向斷頭臺的人。面對國王就是法律這個因循已久的慣例,他只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從古老的法律甚至《圣經》里的字句中,推導出了使國王臣服于法律的辯論邏輯。
從這篇控詞寫就的那天起,查理一世和庫克的命運幾乎已經注定。在人類歷史上,人們將第一次在法庭上對一位君王宣示這個后來被廣為接受的原則:當一個君王犯罪時,人們可以對其進行審判。詳細記錄下這一歷史時刻的律師兼作家杰弗里·羅伯遜,后來參與了起訴皮諾切特的案件,并參與培訓了審判薩達姆的法官。他堅信,這些審判都與幾百年前庫克參與的那次庭審“血肉相連”。
那次庭審太過特殊,必定讓當時在場的人印象深刻。但直到杰弗里·羅伯遜在《弒君者》一書中將其詳細描繪以前,很多人并不熟悉它——在英國,殺死國王是一件很難被寬恕的事情。據說,即便到今天,人們也不太愿意提起庫克的名字。
據說,高傲的國王一次次試圖打斷庫克的發言,并不斷用他的銀手杖敲打庫克的肩膀。但后者不為所動,堅持說完自己的每一句話。在一次庭審之后,當朋友問他國王將會如何被審判時,這名副總檢察長答道:國王必須死。
他的話應驗了。成千上萬的倫敦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國王被砍下腦袋。據說,這一幕的刺激,是后來皇室能夠復辟的重要原因——即使經過了形式上公正的法律審判,但對人們來說,殺死國王,至少顯得過于倉促了。
而從不在意時勢的庫克顯然并未考慮到這一點。很難說他有著對共和的狂熱支持。其實,就在答應接受起訴國王任務的幾個月前,他還公開反對人們要審判國王的想法。對他來說,接手這個案件,也許只是出于一個律師的職責。無論如何,他打贏了這場官司。
這為庫克在克倫威爾政權中贏得了崇高的位置,也在王朝復辟后使他成為萬人唾罵的弒君者。最終,他慘死于人們對叛國者實施的酷刑之下。他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論述,尤其是對于國王必須依從法律這一原則的論述,以及對于暴政這一罪行的首次闡釋,被后世很多人接受和效仿。
(王傳生摘自《中國青年報》2011年7月6日,大衛·威廉姆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