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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三)

2011-05-14 09:54:10扣子
桃之夭夭A 2011年3期

扣子

上期內容介紹:

綠島國丫鬟金銀花從皇宮跑出去之后,來到了另一國的京城,一路上遇到很多艱險危險的時刻,為了要到酒庫的名酒梨花白,她只身前往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在那里遇見了兩個絕色美男子,錦袍少年和歡美人。

美人如花隔云端,這位歡美人簡直住到云端的盡頭了,我走得都快不耐煩了,才看到他。

帷幕重重,雕花木廊深處,是一間華美大庭。庭前掛了一幅行書,跋扈地書寫著氣勢萬千的“告恩客書”——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

這歡美人有意思有意思,大大咧咧地直抒胸臆,大有忘情狂歡游戲人間的派頭。身為風塵郎,不墮青云志,好氣魄啊!我由衷贊美,邊笑邊掀開珠簾,頃刻就望見庭中央的臥榻上斜躺著一個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光景,一身月白衫袖外覆著銀色錦袍,玉冠束發,姿態慵懶。

單看相貌,這美少年跟綠島食品店幕后大老板競不相上下,同樣色若春曉,風姿秀逸,但舉止做派大相徑庭。

那貴公子清俊儒雅,這少年卻風流張揚,一手摟著美姬,一手端著琥珀樽,嘴角噙一絲懶洋洋的笑,正和坐在臥榻下方的綠衫少年推杯換盞,自得又享受。

待看清綠衫少年的長相,我驚嘆不已,妖孽啊,真是妖孽。他身披淡綠色的長袍,露出白皙的鎖骨,烏黑長發似潑墨般傾瀉,整個人妖異又放蕩。

絕色啊!我以為王子飛和責公子都是天外飛仙了,哪曉得這大夏朝美男如云,強手如林。一個飛揚,一個妖艷,我心里頓時癢得跟貓撓一樣,啊啊啊啊——要瘋掉了!要使勁兒咽口水,才能忍著不撲上去啊。

姑娘望向綠衫少年,輕聲對我說:“那就是歡美人了。”

可我看上的是錦袍少年。明擺著嘛,他手邊擺了一長串酒壇,名頭又不如歡美人響亮,選他的話,估計花不了五十兩銀子。我能用盡可能少的價錢喝到盡可能多的酒,何樂不為?

念及此,我朝錦袍少年努努嘴:“這男的,我買了!”

這挺唐突的,我知道。但唐突意味著直接,不費勁。姑娘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錦袍少年聞聲向這邊看過來,牽了牽嘴角,微瞇著眼睛,玩味地笑:“真是巾幗不讓須眉,你打算出多少錢買我?”

他面前的美姬最多,酒壇也最多,大概沒空跟我聊天,我使勁喝一通,酒資能喝回來。我摸了摸兜里的銀兩:“你認為你值多少錢呢?”啊啊啊——有錢就能買下他嗎?陪酒陪聊還有呢,還有呢?!

“那得看在什么人眼里了。”錦袍少年隨性地側了側身,唇邊蕩著一抹撩人的微笑,“在爹娘看來,我是無價之寶,千金不換;在路人看來,我一文不值,連把殺豬刀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我飛快地接過話茬兒:“鄙人與閣下非親非故,那就一文錢吧,想必不止買把殺豬刀,正好殺來與我下酒。”

他目光一閃,笑得很暢快:“你放著這媚眼如絲任君采擷的頭牌不點,偏偏看上了小生,好,價錢就依你,成交。”

沒想到他竟然同意,我暗喜,這可比我的預算低多了。酒庫當真不負盛名,奇人異事頻出,這梨花白可要對得起我的期待才好。我不客氣地走向臥榻,伸手撈過一只酒壇,沖錦袍少年晃了晃:“相逢不如偶遇,先干為敬。”

梨花白過喉綿軟,醇而不烈,我一口氣喝掉了半壇,用來釀龍蝦的話,必定是佳品。若還能弄到酒糟就再好不過了,可以做出酒糟釀蝦,配一碗白粥吃,很清爽的。

正想得入神,右側那位歡美人開腔了:“姑娘豪情滿懷,在下佩服。”他聲如珠玉般悅耳,玉手執金樽,眼波比這佳釀還要魅惑,傳說中妖媚傾城的美男子,就該這般,像火一樣熱烈,如星一般璀璨。

我趕忙道:“這酒可謂瓊漿,我們喝個痛快再說。”

再說個頭啊,看他們先前也喝了不少,我后來居上,灌暈他們再拎上一壇跑路便是。主意已定,我拎起一壇新的:“來來來,既是良辰當飲美酒!”

歡美人從錦袍少年手里搶走一顆剝好的葡萄塞進嘴里,妖嬈地送了一個媚眼給他:“今夜你不虛此行哪。”

此行?哦,這間是歡美人的窩,他來做客的吧。我正要問,卻聽到隱隱地有琴聲傳來,極淡極遠。霎時,錦袍少年身形一變,人已掠起,我還沒看清,只聽見半空中薄如柳葉的飛刀墜地,如細雪一揚,彈到地上響了幾聲,停住了。

再看錦袍少年,面色不變,似閑庭信步,而歡美人也是處變不驚,仍慢悠悠地喝他的酒。門外卻有女聲響起:“多謝易公子救命之恩,不然素月恐就……”

錦袍公子側耳一聽,手一抖,我驚得看向他,他已奪門而出,我既驚又怕,向歡美人望去,他卻又自顧自地剝起了葡萄。我心知指望不了他,又好奇于門外發生的一切,便小心翼翼地蹭到門邊,向外望去。

只見數個衣著怪異的人四面包圍過來,長刀短弩咄咄逼人,刀已架上了一位穿白衣的女子的脖子,人隔得太遠,瞧不分明,但一望即知女子很怕,強自鎮定地看著錦袍少年:“易公子,你快逃……”

錦袍少年神情傲慢冷漠,直迎寒光刺目的兵刃,我看得遍體生寒,而來者手中劍芒如蛇信一吐,那白衣女子肩上已中招,鮮血飛濺。

錦袍少年眼中怒火噴射,卻手無寸鐵,來者當中最高大的黑衣人手中寒芒一閃,袖中競飛出銀鏢直射過來!

銀鏢去勢極快,但錦袍少年更快,間不容發之際只見他長袖微拂,銀鏢叮當作響紛紛墜地,最后三枚被他用力一送,競反撲回去打在黑衣大漢的膝上,使他撲通軟倒在地。

與此同時,白衣女子的身上又多出數片血跡,仍奮力掙扎,口中失了控制地只一聲聲凄厲喚著:“易公子,易公子……”

就在那樣的混亂中,錦袍少年的聲音仍從容不迫:“放開她。”

別看他年紀輕,這聲威嚇卻頗有氣勢,來者俱是一震,白衣女子整個人都在簌簌戰栗,只有鮮血慢慢地順著手臂滑落成一道細線,叫人不忍細看。我背過身,瞧見歡美人目空一切的樣子,忍不住問:“你怎么不去幫他?”

“家務事,輪不到我插手。”歡美人慢騰騰地說。

哦?那白衣女子是易公子的情人,是以以命相救?我再一次透過門縫觀戰,只見錦袍少年語氣中帶了一絲郁色:“我和你們決斗便是。”

剎那間又是漫天暗器如花雨,來者顯然想在此地決出勝負,但見錦袍少年指風一揚,凌厲似電疾轉暗器來勢,競逼得它們紛紛轉向,刺回到眾人周身重穴上!一時間慘呼連連,白衣女子也是情不自禁一聲驚呼!

血雨腥風間,我看得膽戰不已,不禁嘆息,她的境遇再怎樣不堪,能夠讓這英俊倜儻的公子哥兒舍命愛護一場,也是值得的吧。

至此,來者數眾均已重創倒地,白衣女子掙脫重縛,向這邊奔來,口中只道:“易公子竟會為素月出手,素月實在……”

她受了重傷,盈盈楚楚的樣子好不堪憐,但易公子卻只箭步上前,虛扶了一把,隨即喚道:“丁香、阿月,扶白姑娘回房休息,記得上金創藥和蘭汀散。”

兩個伶俐的丫鬟怯怯地跑上前,我又聽見那白素月說:“公子竟會為我……”

換了任何女子,被這風流少年拼了性命相救,都是會感動的吧,她一定愛著他,他一定也愛著她,我想。再一見錦袍少年,他競轉身向這邊走了過來,咦,他不是該在愛人床榻溫言相陪嗎?既然他為她連性命都不要了,怎會待險情一過,即像

換了個人似的?

一回來,錦袍少年競沉寂了,雖一杯一杯地和歡美人喝酒,卻不吭聲,目光冷如水靜如水蒼涼如水。我按捺不住,問開了:“連酒庫都不安全?他們是怎么進來的?”

他厭惡地看了看門外,像在看一群亂哄哄的蒼蠅:“潛伏。”

歡美人搭腔:“他們的動作倒是很快……但不覺得弄巧成拙了嗎?可是小易,事不宜遲了。”

我聽不懂他們在討論什么,只見錦袍少年聞言蹙起眉,目光驟然虛散,落在一個渺不可及的所在,像望著我看不到的人。這一瞬,我看出了他的寂寥,我娘倚在樹邊遠眺大海時,也會這般茫然無措。

見多了嬉皮笑臉的他,這樣迷惘的表情讓我一時移不開眼。他太好看,連惘然都是迷人的,很輕易惹人探究和關懷。浪子的哀愁比放浪更能直達女人心扉,捅出一個大窟窿。娘說漂亮男人靠不住,但我忍不住——忍不住去問他:“你在想什么?你笑起來明明像是比誰都快活。”

燭火映照,猶如一幕白云幻夢。錦袍少年回過神來,略一頓,仰脖飲盡杯中酒,欠身拿過桌上火石,一次次擊出輕響,忽地抬頭望我:“這兒的快活,一響貪歡耳。”

這浮華的浪子,竟也勘不破?我嘲笑他:“莫非閣下想尋求真愛,向往海枯石爛?”

他順手把燈芯撥得更亮,謔笑道:“原來姑娘深諳歡場之道。”

這俊朗少年有一雙善笑的眼睛,我又是半壇酒下肚:“那是自然。等不到石頭爛,自己就先爛了,追求那么奇怪的東西做什么?”我娘集畢生之力,愛一個人愛得狼狽潦倒,賠了錢財守了活寡,我才不愿像她。

歡美人折扇一收,媚眼橫掃,忽然對我一笑:“后生可畏,來,這杯敬新晉風月圣手。”

琴聲變得疏落了,間或一兩聲輕響,卻更顯幽冷。錦袍少年慢條斯理地整了整凌亂的衣袍,跳下臥榻,像一只優雅的豹接近他的獵物般慵懶。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一把打橫抱起:“姑娘快人快語,很對我胃口。”

我只覺心臟一時停跳,血全涌上了臉,意欲掙扎,卻奈何不得。他的手勁很大,把我緊緊箍在懷中,我白著一張臉問:“你想干什么?”

錦袍少年眨眨眼,笑如春風:“飲酒之后是作樂也,姑娘有備而來,在下豈可掃了佳人雅興?”

歡美人頷首:“春宵苦短,你們先去暖床,我稍后即來。”

他們一唱一和如哼哈二將,錦袍少年把我往腋下一夾,大步走向里屋。影影綽綽可見一張花梨木床,床頭燃著幾支百焚香,靡靡濃香不絕于縷。我心下暗道苦也,酒庫是聲色犬馬之地,男歡女愛天經地義,我只想混頓酒喝,卻把自己逼到絕境,真乃失策。

又掙了幾掙,還是擺脫不了錦袍少年的鉗制。我心一橫,摸到公主彩虹賞給我的一支金釵,暗暗使了幾分氣力,刺向他的胳膊。

未料錦袍少年比我出手更快,抓住我的手,似笑非笑道:“姑娘是來酒庫當烈女的嗎?”

我見勢不妙,正待再行暗刺,他淺笑撩人,掠過我的金釵在手,略略看了看,笑紋不減:“倒是個值錢的寶貝,姑娘出手闊綽,又有金釵沽酒的豪情,在下十分欣悅。”

綠島再小,公主的用度也比普通人要闊氣,國王送給她的首飾又多是各國使節送來的,價值不菲也在情理之中。聽錦袍少年一言,我就更有底了:“以它買你陪我說說話,怎么樣?”

“酒庫倡導全方位服務,陪喝陪聊陪睡覺。”錦袍少年露出為難之色,“混口飯吃不容易,姑娘莫要使在下壞了規矩,難以向上頭交差。”

我一嘆:“那歡美人為何有拒絕客人的權利?”

錦袍少年苦著臉:“他是頭牌,我沒混上啊。可我難道姿色很差?桃花眼櫻桃口,為人正派又懂享受,哪里不好?”

這酒庫中人個個說話都如此犀利自戀嗎?

他才不理會我的表情呢,將金釵細細地幫我插好,端詳片刻,笑了一笑:“座上不乏豪客飲,門前常扶醉人歸,姑娘莫要辜負這良辰美景。”

里屋裝飾得濃麗魅人,異香縷縷,他輕掩上門,緩緩將我放置在柔軟的大床上。我抓住床沿,想要爬起來,卻只覺口干舌煤——梨花白競真是有后勁的,隨著他的微笑一晃一晃,我的神志開始恍惚,深吸一口氣:“公子,我是來喝酒的…”

錦袍少年眸中閃著光,伸了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讀書人還倡導紅袖添香呢,你這酒鬼為何想不開?酒色相佐,亦是人間至樂。”

他一呼一吸近在咫尺,我耳朵瞬間一麻,身子不聽使喚地一軟,一股難以言說的熱氣在四肢百骸沖蕩著,拼力支著身子坐起:“若不能與意中人相伴,再多美景佳釀妙人兒,又哪里稱得上是人間至樂?”

錦袍少年一怔,俊魅的臉上笑意越來越“春風”,越來越動人心魄:“跟意中人同享幸福,是極少數人擁有的幸事。不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怎會成為千古絕唱?”

霎時,似有一種微妙的默契如鮮花乍放。別看他人品不怎么樣,倒把世事看得清楚,我真心實意地贊美了一句:“你不光美得不同凡響,競也挺有思想。”

那懶洋洋的笑又浮上了他的唇畔:“所以,我們這種人絕大多數不求甚解,還是早些歇息了吧。”

紅燭被他吹滅了。但不知為什么,我競不慌亂了。在陡然暗寂下來的房間里,他說:“姑娘請放心,你棄歡美人選了在下,在下深感知遇之恩,自會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包你滿意,物有所值。”

梨花白使我的心神一寸寸渙散,他的臉越湊越近,我腹中不由得又是一熱,脹鼓鼓地的,不著出路,弄不明白心中這不知所起的微甜的悵惘,是否因了他的語氣他的笑聲。趁著幾分酒意,我在黑暗中問他:“這種生活……你會感到孤單嗎?”

伺候公主一個人,就讓我煩不勝煩,時刻想要逃跑,他呢?終日跟仗著幾個錢就自覺高人一等的女人們打交道,他會不會有空虛之感?

幽香裊裊,床褥香軟,他攬住我,呼吸溫熱,暗光里明顯感到他又是輕微一怔:“你花了一文錢,就是為了跟我探討人生,婉勸風塵郎從良?你想拯救我嗎?”

我尚未答話,就已聽到清越的琴聲又起,隨后是引我進門那姑娘的聲音:“白姑娘,易公子他……”

朱弦一拂,琴聲止住。那白素月已向這邊走來,站在門口輕敲了三下。錦袍少年燃亮了火折,燭火跳動,他伸過手拂了拂我的頭發,若有所思地盯著我,低聲道:“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想象?”我驚問,“這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身,錦袍拂動,大踏步向門外走去,拉開門的瞬間回過頭來,目光閃爍,卻只問:“你怎么不怕?”

剛才那一套把戲,是他在嚇唬我,并非想動真格?坦白說,我的強自鎮定源于他的職業特性,以他的美色,不知多少姑娘主動投懷送抱,我若不從,他斷不會真的用強。用強我也不怵,我從小無法無天,連公主都敢擠兌,哪兒會在風塵郎跟前輕易認慫?死磕就是了。

可我不準備告訴他這些,笑笑:“我長年奔放,找不到矜持的方向。”

門開,錦袍少年迎向門外靜立的白衣女子。我凝神望去,他掛上了一個訓練有素的笑容,親切有加地寒暄著:“這么晚了,白姑娘起夜?不如先去茅廁,再一起去消個夜?”

我再看那白素月,此時我才看清她的容顏。她已然包扎妥當,容色慘淡如雪,看上去氣力虛弱,手持五弦古琴,既弱不勝衣又步姿蹁躚,一雙剪水雙瞳清透得像雪夜上空的星子,美

得不可方物。我一望即驚,這樣的清逸婉轉,根本是畫中仙子下凡塵,偏巧又姓了白,更是相得益彰。

我總偏執地認為,一個女子若生得不夠美貌,姓白就缺了底氣。但她是多么令人心折,只盈盈靜靜地走出,就掠走了看官的意念,目不轉睛是唯一的表達。

我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眉間蘊著輕愁,纖手弄琴弦,隨意撥了幾聲,向錦袍少年微啟朱唇道:“素月蒙公子救命之恩,酒菜已然備好,卻遲遲不見人來。”

姓白,名喚素月,真可謂人如其名,她清冷疏離,可不正像天邊一輪冷月?我看著她,突然覺得她很眼熟。分明兩相陌生,但我疑心我見過她。她從不曾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幻夢里,但我對她卻有著異常的熟稔之感,這使我深覺驚愕,細思卻又惶然。這初相見的女子,為何似是故人來?

她側過頭,秀眉向里屋一掃,錦袍少年迅速掛起一臉乖巧的笑容,將我擋了個嚴嚴實實:“白姑娘美意,莫敢不從。”

他徑直被那白姑娘牽起手,不曾再回頭。燭影模糊了他秀逸的背影,衣袍低垂,如月光委地。想吃野食卻被抓了現行,他腳步虛浮,丟了元神般灰溜溜的,真想不到連他也會怕老婆啊,一改風流本性,反常得讓我刮目相看。

哦,他是近情情怯,方寸大亂吧。有趣,此人有趣,推翻了我對浪子皆涼薄的愚見。他在白姑娘跟前,可真乖順得很,連靈魂都似出了竅。

這恣意的人所愛慕的姑娘,原來是這樣子的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氣質雖嫌冷淡,但他太鬧騰,她以靜制動,正是良配吧。

燈火搖曳,一對壁人相攜離去。我目送他們漸行漸遠,整整衣衫,正待翻身下床,卻架不住酒意席卷,頭一歪就昏睡過去。

那穿錦衣的翩翩少年,跟別的姑娘走了。

紛亂的夜里,我夢見了娘親,她呆坐在橄欖樹下,失神地望著海水,手中握著我留下的簡短字條。離家那夜我寫了幾句話給她:娘,我去江南尋爹爹了,再見時必是合家團聚之際,在這期間,你多保重。還未重逢,不可有意外。

在夢中,我坐在娘身旁,和她并肩看大海。從我記事起,她就那么孤單,一直很孤單,我很想知道,若不曾認識我爹,她會嫁與怎樣的人,有怎樣的生活。她會成為愛笑的女子嗎?

我從沒看娘笑過。她的心破了一個大窟窿,像上古神話里的比干,剜卻心頭肉,終年和眼前傷面面相覷。她笑不出來。

醒時我頭痛欲裂,耳畔有人聲響起:“姑娘醒了?”

是個穿鵝黃衫子的小姑娘,嬌笑如銀鈴:“我是香兒,歡美人命我來照看姑娘。”

我赧然,自夸酒量不俗,卻被一壇梨花白放倒了,還要勞煩一個小姑娘照料我。香兒頗善解人意:“姑娘好酒量呢!那可是二十年的梨花白,當今皇上迎娶皇后娘娘那年釀的,那時皇上還只是太子殿下。”

看來酒庫是來對了,我能尋到最好的梨花白。想想看,有什么菜能比得過“皇族典藏、圣上尊享”呢?初來乍到,要想大賺一筆,投機倒把是常識。我喜上眉梢:“這等好貨,還有多少?”

“只有易公子存在此處的五壇,目前還有三壇。”香兒說,“這是極品梨花白,不外銷的。”

那錦袍少年人稱易公子,我記住了:“我只要一盞即可。”二十年的陳釀,酒勁太足,用來做菜只需極少量,我不貪多。

“姑娘稍等。”香兒出去了。

桌上準備好了雪白的毛巾和漱口水,這一文錢花得真值。我洗得神清氣爽,對即將要做的菜也有了新思路。

香兒進來時,左手拎著一個小酒瓶,右手托著一只木制食盒,清粥小菜正冒著熱氣。她——取出放在桌上,歉然道:“這瓶梨花白是從歡美人未喝完的那壇里取出來的,還望姑娘不要嫌棄。”

那位驚鴻一瞥的歡美人真是個好人,我感動:“你們酒庫真是賓至如歸啊,哈哈哈。”

香兒抿嘴一笑:“姑娘昨晚未選歡美人,他很耿耿于懷,發誓要以誠待人,扳回第二局。”

“即使我下次只出半文錢?”我大樂,問道,“昨夜鳩占鵲巢,他在哪兒安睡?我要去道聲謝。”

香兒擺手不止:“那可不行,酒庫的人都知道,端莊穩重的歡美人睡覺的時候絕不能被打擾!”

端莊穩重……她在說誰?

香兒解釋:“外表端莊,行為穩重,這是他的目標啊。他說人人都這么認為,就多少會有點壓力和動力。”

惡寒……有些人的追求還真匪夷所思啊。

“那他通常幾時起床?我等就是。”

香兒又笑:“姑娘應該問他何時是醒著的。”

酒庫紅牌歡美人的作息是這樣的:睡到日上三竿起,用餐、喝酒、賞花,一個時辰后開始休息——即睡覺。天黑后他再次醒來,用餐、喝酒、賞花。如果易公子在,他會醒三到四個時辰;如果不在,則視當日聊天對象是否合心意,絕大多數他是失望的,大半個時辰后就又睡下了。

周而復始。

因此,一天之內,這個人醒著的時候大概在一個半時辰到三四個時辰之間。

吃了睡,睡了吃,居然還瘦得如風拂柳,彩虹公主若是知道世間有此等強人,還不派人滅了他。我等不及,向香兒道別:“我改天再來拜訪。”

梨花白在手,剩下的事就好辦了。在香兒的指點下,我很快就找到了京城最大的水產市場。許是清晨,人不多,我在一家賣龍蝦的攤子前挑了又挑。物以稀為貴,在綠島司空見慣的海鮮,被賣到了一個高高在上的價格,花了我不少錢財。

我又挑了一些螃蟹,這才志得意滿地回到徐夫記。可它不是江南的小客棧,廚師長很不好說話,哪怕我捧出幾錠銀子想討好他,他也不答應讓我借用廚房,只一味地說徐夫記時有貴賓出入,他們忙得很,而我來歷不明,他可不能讓我把廚房變成試驗田,砸了徐夫記的金招牌。

他是怕我在飯菜里下毒呢,可我是要一技驚人揚名立萬的,又不想鋃鐺入獄血濺刑場,他可真小瞧了我。別說我跟那些貴賓素不相識,就算當刺客,也不會用下毒這么拙劣低級的伎倆呀。

本著和氣生財的原則,我不跟大廚吵,默默地去買了鍋碗瓢盆,在自己的房間庖丁解牛。黃昏時,我大功告成,盤腿坐在床上欣賞了半天,這才把門一關,出外探察。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得挑一桌闊客下手,贏得他們的口碑將事半功倍。

出入徐夫記的人絡繹不絕,跑堂的伙計們端著托盤進進出出,忙得不可開交,我看了又看,也摸不準哪桌客人才是最有價值的座上賓。正琢磨時,猛然看到連廚師長也從后臺出來了,他親自托著一只雪白的瓷盤,身后跟了三個伙計,一行四人整齊有序地向二樓最東端的包廂走去。

陣仗頗大,看來這包廂里的才是金主。待他們退出后,我回屋拿出我的絕活,目不斜視地走向它。門口兩名侍衛將我攔,話卻說得客氣:“這位姑娘好生面生,還請留步。”

我信口雌黃:“我是廚師長的小女兒,他說今日貴客造訪,讓我打打下手,見見世面。”

那廚師長年過半百,我認賊做父也不算吃虧。他二人還在猶疑,我將托盤往前一遞:“這兩道菜都是現做現吃,晚了可就影響口感了。”

在被廚師長抓現行之前,我得讓貴客們嘗到我的手藝才行。兩名侍衛對視了一眼,替我推開了門。

這間包廂寬大舒適,圍著桌子坐了七八個人,我粗粗一掃,滿座衣冠勝雪。坐在上席的那對夫婦必定來頭不小,單是氣度就尊貴不凡,男的英俊女的明麗,舒服了看客的眼睛。

尤其是那男子,盡管已不再年輕,容顏仍極為出色,劍眉星目,英氣疏狂,一笑宛若天開。我所見過的貴公子、錦袍少年和歡美人都已是一等一的美少年了,競都比不過這中年人的風采,我猜時光倒流二十年,他應當擁有天人之顏。

我將兩道菜呈上,向在座的人介紹第一道:“這是金甲大將軍。主料為來自東海灣深水域的大閘蟹,先以清水養之,待泥沙吐盡,用花雕酒將其淹沒至暈厥不動彈,再加入秘制鹵水,然后冷卻。六個時辰后,添半盞二十年梨花白,使醉蟹更見鮮香。”

我注意到,當我說到“梨花白”時,那對夫婦相視而笑。坐在男子左手邊的虬髯大伯發問了:“二十年梨花白是宮中之物,這徐夫記不曾備得,你卻如何得來?”

“山人自有妙計。”我拿起一雙銀筷夾起螃蟹一一分發,“各位嘗嘗看。”

那身著藍衫的美男子眼中涌起輕笑,望住我說:“丫頭,以酒釀蟹,很易有苦味啊。”

這把嗓音無端地好聽,笑容依稀可見年輕時的明快燦亮。四目相接,我心下驚窒,他令我想起易公子,那衣如雪的少年也有雙流淌著笑意的黑眼睛。我側頭反問:“那你慣常用什么酒釀蟹?”

他莞爾:“約莫是竹葉青、杜康和花雕一類吧。”

他身旁的美婦如墨的眸子望著我,笑問:“如何想到用梨花白?”

她也已人到中年,神情卻保有少女般的明媚鮮妍,眸光亦清澈得瀲滟驚絕。我娘的年歲可能跟她相仿,但面容跟她一比,完全是天上人間。想來,日子舒坦如意,女人才會容光煥發,花顏不改吧。我抿抿唇,答道:“我想出奇制勝……梨花白是皇族佳釀,誰都拿它當主角,我偏偏反其道行之。”

美婦笑了,又問:“萬一它并不適宜釀蟹呢?”

美人連大笑都很曼妙,好似珠玉濺落,生動鮮活。我笑著答:“梨花白是以泥炭熏焙大麥芽,可是這樣?它色澤淡青近透明,氣味焦香,絲毫不會奪了蟹的風頭,卻又給它添了清新花香,正是以尤物配尤物,天下無雙。”

燭火中,我看見美婦和她的夫婿對望的眼神。我才知道,當一個男子在愛中,會有什么樣的眼光。那眷戀的溫柔,我娘也曾享有過嗎?

坐得稍遠的胖胖的中年人已在細細品嘗醉蟹了,唔了一聲:“爛腥膏香,鮮水細嫩,的確值得一品。”他笑容和氣,有點像熊、河馬或犀牛這類胖而憨厚的動物,我在心里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河馬大叔。

窸窸窣窣的剝蟹聲中,我獻上第二道菜:“這是游龍戲鳳。主料是龍蝦和白切雞,大家也試試吧。”

虬髯大伯一筷子夾起一只雞腿,大嗓門又亮開了:“主公,屬下饞得緊,就不禮讓了啊。”

只一口,就聽他贊道:“好吃好吃!比尋常的白切雞八味,小姑娘,這是打哪兒學來的手藝啊?”

我心里下了個結論,這粗豪大伯很實誠。看樣子他是個江湖人,我就以江湖人的方式對之,抱拳道:“白切雞是你們的菜式,我加了我獨門料理魚的方法,用了蛋清、海鹽、面粉和香草,加水混合均勻后,反復蘸取,使作料滲入雞肉的肌理,所以烹熟后不蘸小料也有滋味。”

美男子也品了一塊雞肉,回味再三才道:“白切雞冷了難免會有一絲禽腥氣,你做的卻似有淡淡清香?”

“那也是有講究的啊。”我挑眉望著他,好好的男人,長這么漂亮做什么,“在凈膛凈油凈脂后,雞肉得泡水,最好用弱堿性的水,再兌入我特制的蔬菜汁浸泡,腥氣就能去除。”

對綠島國民而言,雞是珍貴的食材,過年時才可能吃到這類由大夏朝下賜我國的年貨。因為得來不易,烹調方法自是精益求精,方顯圓滿。我自幼就被彩虹勒令著鉆研此道,在幾十只雞的送命過程中小有收獲。

河馬大叔問:“蔬菜汁……具體是哪些蔬菜?”

嘻,具體配方可就是商業機密了,我不告訴他。轉臉見美婦正凝神瞧著游龍戲鳳中做配菜的兩顆荔枝肉,我幫她夾到碗里:“夫人,這是在太陽出來前摘取的荔枝,沒有酸澀味。”

人和人之間是有眼緣這回事的,我對美婦一見傾心,她是言笑靈動的女子,輕嗔佯怒,淡謔微嘲,都那么動人。忽然間,她又會靜下來,既不說什么,也不聽別人說什么,目光迷茫而遼遠,那錦袍少年也會這樣——總有一類人,連走神都讓人想要探究。

我不住地遙想她年輕時的樣子,如果那時她是一朵野薔薇,那么此刻她就是牡丹,是膽敢違逆武則天的皇命,兀自開落的牡丹。

雪白的果肉落入碗中,美婦回神,現出頑皮促狹的笑容:“它叫游龍戲鳳?”

美男子劍眉上挑,接口道:“兩顆荔枝分明是夜明珠嘛,我看這道菜該改名叫‘我們的故事。”

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他看她的目光溫存柔和,仿若在看山谷中的煙嵐升起,真令觀者的心為之一動,勾起了幾許相思和艷羨。

可越是目睹他們的恩愛,越是替娘親不值,芳華已逝,卻未有人寵她如至寶。我側了側臉,給他們拆分龍蝦:“這是借用了江南一帶的荷葉蒸雞的做法,但加了一些香草醬特別腌制而成。”

綠島食物貧乏,我們擅長用各種植物制成醬汁,在烹調蔬果和白肉時,它們很管用。河馬大叔又發問了:“還是秘制的配料?”說著,嘗了嘗蝦肉,贊不絕口,“馥郁香濃,軟嫩多汁,龍蝦要做到這個境界,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啊!”

他們的贊許被我盡收眼底,不免自得。綠島靠水吃水,不折騰海產品和被公主折騰的話,我就無事可干了,所謂業精于勤啊……河馬大叔瞇起眼打量著我:“小姑娘,你是新來的?我好像沒見過你。”

才藝賣弄完畢,我累出了一身汗,編瞎話不免底氣不足:“啊,是,新,新來的。”剛想搬出廚師長父親時,他就推門而入了,看到我就一怔:“你……”待看清桌上的菜肴,也磕巴起來,“這,這……”

坐中一位不茍言笑的灰衫人給他介紹:“這是金甲大將軍,這是游龍戲鳳。”

美男子食指輕擊桌面,重復了一遍:“金甲大將軍,游龍戲鳳……好名兒!每逢秋日,滿城盡帶黃金甲。”說罷,眸子精光微閃望向我,“丫頭早已得知我等是何人?”

我搖搖頭,我只瞧著他們俱是綾羅綢緞錦衣中年,必是達官貴人無疑,但到底是何身份卻不得而知。河馬大叔瞅了瞅廚師長,意似相詢,廚師長驚恐欲跪,額頭沁出大顆的汗珠:“小,小人,小人……”

美男子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轉向我:“丫頭這兩道菜正中我心意,若只是巧合,那便是上天安排的福緣。”

河馬大叔招招手,讓我過去:“小姑娘,辛苦你了。”

他給的賞金是區區三兩銀子,我拉長了臉,打發乞丐呢?我爹給老乞丐的都不止這點。我瞄著他光鮮的衣衫,仍伸著手,不肯縮回。美男子抿唇笑道:“丁丁,這點錢只夠買食材吧?”

名叫丁丁的河馬大叔面皮一紅:“小姑娘,食材差不多快二兩銀子吧?”

我抻長了脖子等賞金,若刨去成本只賺著一兩銀子,也太對不起這番大費周章了。不過這丁丁卻是個精明人,連食材費用都估出了個大概,真是越有錢越精明。我沖他笑:“食材二兩,辛苦費五兩,獨創費二十兩。”

一桌子都是闊客,我敲他竹杠,他愛面子,大抵不會拒絕我;就算拒絕,我也不吃虧,他們都生得和善,又都吃我的嘴軟,總不至于把我亂棒打出去。無論如何,成敗在此一舉,我賭一把。

美男子哈哈笑了,那是一笑就笑到人心里去的暖洋洋的笑

容,他邊笑邊望美婦:“夜明珠,這小滑頭得你真傳。”

她叫夜明珠?怪不得他把那兩顆荔枝當成夜明珠,還說這道菜是他們的故事呢。咦——慢著!電光石火,我冷不丁想起了那本《江山謠——從小賊到皇妃》,書中曾寫到,大夏朝的皇帝路云天還是皇子時,把他的情人喚作夜明珠。我驚異地看看他,又看看她,再看看桌上的游龍戲鳳和謙恭的廚師長,恍然大悟

美男子是當今圣上路云天,美婦則是他的平民皇后薛十九。否則,普天之下,還有誰敢自比“龍”和“鳳”,并室稱“游龍戲鳳”是他們的故事?

初來徐夫記,小伙計也說過,店老板以前是御廚,跟皇上皇后有交情,他們如今也會偶爾來店中小坐。我看了看丁丁,沒錨,他該是店老板了,嘖嘖嘖,弄出了這么大產業,還這么摳門。

美婦笑著說:“你是在嘲笑我們明目張膽地愛錢嗎?一技值萬金,應該的。”望向我時,她眼中滿是贊賞之意,“好樣兒的,年輕人初出茅廬,要多加扶持。”

聞言,丁丁馬上對廚師長說:“這位小姑娘,你可要重用。”

前程有了著落,我得意揚揚地沖廚師長晃了晃大拇指,他忙不迭地對老板點頭:“好的好的,我這就把她招八后廚。”

“嘿,小姑娘,你是毛遂自薦來的啊?”虬髯大伯把胸脯拍得山響,“老夫可有幾分欣賞你呢!”

嚴肅灰衫人和他旁邊笑容可掬的青衫人互遞了一個眼色:“這小姑娘膽識過人。”

我被眾人吹捧得心情大好:“各位過獎,我一窮二白,兩手空空,再不動點腦子辦事,豈不是要餓死客途?”

美婦和美男子相顧淺笑:“那也不見得吧,我年輕時笨得叫人直打哆嗦,不也活到了現在?”

懂得自嘲的人笨不到哪兒去,她是自謙呢。美男子瞳中光亮流動,和靄地對我說:“會做菜不稀奇,做得好吃也不稀奇,難能可貴的是菜品出眾又有自己的想法,還懂得融會貫通,丫頭不簡單。”

我仰頭望著他,傳說中,大夏朝皇帝有絕色之姿,眼前人真當得起這個評價呢。嗯,他真的就是那高不可攀的皇帝?皇帝在上,我謙虛了一回:“揚長避短外加投機取巧而已。”

你們有魚做得好的人,也有蔬果做得好的人,我暫時都還比不過,但我是復合型人才,險中求勝哪。

皇帝又對丁丁道:“這丫頭冰雪聰明,慧黠趣致,你可要用心栽培。”

唉,我哪兒有他說的那么好,也就是當慣了下人,少年老成,并懂識人眉高眼低也。

燈火耀眼,像裁了一段光芒嵌入皇帝的雙眼,我看著他,好想對他三鞠躬。赤手空拳的綠島蟻民不僅沒露宿街頭,還在京城數一數二的大機構謀到職位,這人情太大了,我和我娘都有救了。

我要苦練技藝,做出更好的菜式答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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