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夢

阿熒

汪兆銘，字季新，筆名精衛，后來大家都稱他“汪精衛”。他與周恩來、梅蘭芳、張學良并稱四大美男子，曾謀刺清攝政王載灃，袁世凱統治時期到法國留學。回國后于1919年在孫中山領導下，駐上海創辦《建設》雜志。就在這充滿槍林彈雨的亂世，這個曾經的翩翩少年也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只是在抗日戰爭期間投靠日本，淪為漢奸。1944年在日本名古屋因；骨髓腫；病死。夫人就是陳璧君。

那時節草長鶯飛，冰如氣喘吁吁地闖進來：“妹妹，幫幫我!”

“師妹。”婉如一絲不茍地糾正，從占夢沙盤里抬起頭來，嘆了一口氣。

已經是第幾次做這個怪夢了呢？塵沙滿天，像冬天的荒漠，遠處有城墻，低矮似廢墟，有一個人看不清其面目，婉如走近他，他就變成了天上的星星，明亮的星星燒成了灰，一片一片地飛落下來，翻飛成一句卜辭，道是……

“幫幫我，師妹，救他！”冰如捉緊婉如的手，哭成絕望的樣子。

好吧，婉如嘆了一口氣，把沙盤推到旁邊。今天是不能占卜了!不占也好，反正每次占出來無非就一個意思，說來無味，她先關心師姐的大事要緊。

這位師姐，是南洋富商之女，從小嬌生慣養大的，偏生就一個行俠仗義的性子，硬要拜師學武。師傅卻不過人情，只好收了，照門里排行給她取字為冰如。其實她也沒正經學過什么本事，使氣馭劍、八卦五行、占星卜沙，樣樣稀松，只有一樣婉如是佩服她的：她夠膽量，也夠硬氣。堅持同不滿意的未婚夫退婚不說，還苦學南洋流行的英文，又追尋什么革命理念，千里萬里同熟識不熟識的諸般人等來往，不見她喊苦，也不見她落淚。

今日她竟哭成淚人兒，想來不是滅門之災就是天塌下半邊了。婉如再冷漠，也不得不耐心地聽她哭訴。畢竟自從師傅過身之后，婉如便只余她一個親人了。

誰知聽下來，只是為了個男人。婉如深覺索然無味。是，那男人陷在大獄里了，又怎樣？是，那男人為著刺殺滿清權貴才進去的，又怎樣？前幾年鑒湖的瑾師姑因為“殺賊造反”入獄，師傅在病榻上批評說：“爭來奪去，不過某家某姓之天下，爭奪中掛出個好聽的幌子收買民心，虧你師姑看不穿，也就信了去替人賣命。“師傅很不齒，到底沒去救她。婉如愿意學習師傅的這個態度。

“這次不是為哪家哪姓!他真是為了民眾，才去刺殺攝政王載灃的!”冰如哭倒在地。

為了民眾什么？婉如不知道。婉如只知道大英雄要一介民女去為他出力冒險，好生唐突，故眼觀鼻鼻觀心，不為所動。

“載灃知道我是玄女門的弟子，特意找了我們的宿敵，龍石山的頭陀來。”冰如又道，“那頭陀好生厲害，我是敵不過。那頭陀在牢獄門前立了法陣，揚言玄女門絕破不了呢!”

什么宿敵？只不過玄女門一向看不起龍石山罷了。敵不過？倒是自信!婉如怒從心起，攜師門青鋒寶劍，且赴京一游。

這便上路了，乘的是小火輪，冰如有錢，茶房極奉承，款待都好。她心中有事，坐不安席，食不甘味，婉如自暝目養神，她偏來煩婉如，打趣道：“師妹這幾年越發離塵了。什么人能讓師妹下嫁？要個堅貞不阿的呂洞賓才好。”

婉如知道她無非是想借著調侃分分心罷了，只瞅她一眼，不答話。冰如不好意思，訕訕閉上嘴，臉上又煩悶了。婉如無奈地開解她：“只是個坐牢的男人罷了。牢里那么多人，又不見得你都擔心。這個人與你熟一點，又怎樣？百年后各自歸塵土，你看穿些才好。”冰如不語，眼里沁出一滴淚。她長相本普通，這滴淚噙在眼里，映著窗外的晚霞，竟有種鳳凰浴火的決絕艷麗。

她們到了北京，但見城墻陳舊骯臟，空氣中滿是黃土飛揚。這是中華京師？婉如怔住，她在師門隱居得真是閉塞了。

“北京的春天是這樣的，風沙很大。”冰如見婉如神色不豫，解釋一句，忙著帶婉如迎向幾個接站的人，叫他們“同志”。不知說了什么，其中一個酸溜溜地道：“你自然不怕了。你有一張英國臣民的護照，到關鍵時刻，你把英國護照一拋，英國領事館自會來救你。”冰如二話不說，從兜里掏出個小本子，竟撕碎了，向空中一灑，拉婉如道：“走！”

婉如即使不知道那本子的重要，也被她的豪情折倒，同她到了下榻處，就商量怎樣進獄里救人的法子。

那男人關的大牢不是秘密，關的哪號哪間，冰如也使錢打聽出來了。再加把勁，買通一部分獄卒，婉如以輕功避過另一部分，便進了獄間。

確實有法陣攔在那一間的前面，且是龍石山手筆，只不過不見頭陀。想來好幾天沒誰劫獄，頭陀松懈了。婉如解開法陣，驕傲地留下玄女門印記，這才望進鐵窗中，卻是一怔。

其實冰如都說過，說過他二十幾歲，說過他年少英豪，說過他五官俊美，一表人材。但有一件事她沒提：他的眼睛如此明亮。

坐在污穢陰暗的牢房里，他的一雙眼睛是夜色里的星星，星芒里滿是不羈，見到婉如破獄而入，揚了揚眉毛。

婉如的驕傲與鎮靜都冰消瓦解，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是冰如邀來…”說到這里，凝目把他的五官都看仔細了，卻失聲道：“呀！”

“怎么？”他問。

“你不如死在此刻的好。”婉如終于回過神來，低低道。

“我以為你是冰如邀來救我的？”這男人……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少年，有少年的一切英勇和愉快…他微微地笑了。

“但你的命相上說，你今后會一著走錯，身敗名裂，受萬人唾罵。為你著想，還不如受刑死在當下。”

“哦？一個人的命運會從面相上看出來，并完全就由此決定嗎？”他饒有興趣地問。

“面相是含糊的…”婉如不得不承認，“只有特別重大的走向才看得出來，而且只表示一種可能性……你的可能性太大了。”

“我不信。”他笑著搖頭，“我自信自己任何時候做的選擇一定是有益于這個國家與民族的，這樣都會受萬人唾罵，那就讓他們罵去吧。”

“那，你還是想出去嗎？”婉如絞著雙手，不知該不該幫他這個忙。“不。”他大笑道，“不是因為怕你的預言。我進這里來就沒打算活著出去!但愿一死喚起眾人的警醒。”說著撕下衣服作紙，撿起身邊的柴枝作筆，筆走龍蛇：“銜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浪浮。姹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臺。“寫罷，遞給婉如：“煩請女俠將這首詩請冰如轉給報館，令民眾知我輩豪情。”

婉如接過衣服，出去了。把它交給冰如時，她低聲道：“呂洞賓？這是個能寫詩的荊軻呢!”

“什么？”冰如沒聽清。婉如也不再言語。

總之婉如不肯再想法子救這少年了，任冰如怎么懇求。依婉如的意思，你愛一個人，怎能不讓他在最豪俠的時刻死去；依冰如的意思，你愛一個人，怎能不相信他若活著會有更好的前途。兩個女子誰也說服不了誰，漸漸也放棄了互相溝通。

冰如費了好大的勁托報館發表了少年在獄中所寫的《慷慨歌》，很快被街頭巷尾爭相傳頌。攝政王惱羞成怒，催促刑部速速動手，少年的死期越來越近了。世事往往如此，求生得死，求榮得辱，少年的死期竟是冰如推動的。婉如暗暗嘆息，坐在客館中等著龍石山的頭陀找她較量。如果他們看到她留下

的破陣標記，肯來找她的話——那就算她在京師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此事完畢，她就回鄉。

誰知她的青鋒劍忽而失蹤。

那時冰如托獄卒帶了十來個熟雞蛋進獄里去，雞蛋上偷偷刺了她的名字，少年的回禮是一首詞：別后平安否?便相逢凄涼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斗。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一腔血，為君剖。淚痕料漬云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卻頭顱如舊。跋涉關河知不易，愿孤魂繚護車前后。腸已斷，歌難又。這首《金縷曲》既是決別辭，又似定情詩，冰如抱著它哭至昏厥。婉如默然把冰如抱至自己的床上休息，見床頭劍纓磨損了，拆下來拿到外間修補。

快補好時，她聽得有什么動靜，進內間一看，冰如仍昏睡著，青鋒劍不見了。

這劍是師門重寶，別說婉如了，冰如醒來聽說后都急得不得了，立刻托人在黑白兩道勤加打探，竟比營救少年還上心。

消息很快回來了：青鋒劍是被龍石山盜走。但龍石山如今有攝政王庇佑，誰都動他們不得。“就算師妹你功夫了得，也須從長計議呢。”冰如道，“何必雞蛋碰石頭？容師姐替你想想主意……有了!肅王品性剛正，又在朝中很有分量，不如同他商量看看。”

婉如卻回答：“從來敢刺殺親貴的，朝廷不曾放過他們活路。放手吧，師姐!”

“什么？”冰如深深瞅她一眼，“我現在只關心你。他那邊么，讓他試試他自己的命去吧！”

同肅王的會面就這樣定下來了。說好冰如做東，負責游說肅王，婉如只是陪客，但肅王一見婉如的面，大大震動，手里的筷子落到地上都沒發覺。

原來肅王曾深愛著婉如的母親，而婉如的母親是江湖人，對王府沒興趣，自顧嫁了另一個人，不久難產死去。而婉如，長得同她母親一模一樣。肅王不能不移愛于婉如，執意要娶她進府。

“這就難辦了。”冰如替婉如頭疼，“師傅撫養你長大，又對我恩重如山，我們怎能任別人偷了她的寶劍而不管呢?可肅王又對你這樣情深一片。你不如假意答應嫁給他，再慢慢計議吧？我會替你周旋!”

婉如點頭：“我會讓劍纓回到寶劍上。”

冰如有點意外。她以為要費許多口舌才能說動婉如呢，她這么容易就答應了，也好。她親自安排婉如與肅王的婚期，且天天悉心為她煮湯藥調理身體，安慰她：“妹妹你擔心師門寶劍，越發清瘦了，好好休養。不過是個假婚禮，嫁過去之后姐姐自會救你。”

至于少年，畢竟沒有死，聽說是肅王親自與攝政王陳說厲害，不能成全他“引刀成一快”的聲名，于是只羈押在牢中。再后來，革命浪潮愈演愈烈，朝廷為撫平各方面情緒，不得不釋放他。

為了幫他準備出獄后的諸般事宜，冰如要離開一段時間，她對婉如表達了歉意與安慰，婉如微微一笑，遞給冰如一個包袱，囑咐說，師門結誼一場，以此饋贈予你愛人，見面之后再打開吧。

婉如出嫁的路上經過一個荒涼的高坡，塵沙滿天，古老京都的城墻遠遠望去，那么低矮破敗，恍如夢中。上百盈千的人去迎接少年出獄，冰如在哪里呢?她如果打開了婉如的禮物，會看到里面是一副劍穗，還有四個字：好自為之。

“我會讓劍纓回到寶劍上。”婉如早就知道了。冰如暈倒后醒來見榻邊寶劍，想起婉如的身世，心生一計，偷了寶劍，偽稱是龍石山所為，詐她嫁肅王，好換肅王出力幫少年保住性命。婉如一開始就清楚，為什么不揭穿呢？因為在獄中見到那雙星星，不忍讓它熄滅？嗬，她對自己說，只是同情少年和冰如的愛情與信念，愿放他們一條生路，看看他們能走到哪里。

至于婉如，不過如夢境與沙占盤上說的一樣了：縱身一躍與君訣。孤清如她，怎會嫁給不愛的人?這一日一日里，冰如在湯藥中暗暗替肅王下毒廢了她功夫，令她無法提氣聚勁反抗肅王。婉如剛察覺時是生氣的，但冰如奉湯時那么可憐巴巴地窺她的神色，她又惘然了。如果是為了他…如果只有她嫁肅王，才能換他的眼睛繼續自信明亮地閃爍下去……又何必怪冰如呢？

荊軻一去而能復回，鳳凰浴火而能重生，怎樣的千古佳話。至于其中犧牲一個蠢蠢的婉如，又有什么關系？她無非是在出嫁的路上尋個借口，從高坡上縱身跌死算了。

“前面景致真好，我要下去看看。”她對轎夫說，出轎漫步走向高坡。總有人認命赴死，有人掙扎求生。“你今后的選擇是怎樣呢?真想親眼看看啊!好自為之，我總算已經警告過你了。”縱身跳下時，她模模糊糊這樣想。

那是1911年冬天，中華的京都荒冷得猶如一片蟻墟。婉如獄中見到的少年，名叫汪精衛，時與周恩來、梅蘭芳、張學良并稱四大美男子。而婉如的師姐，閨名陳璧君。

后來很多年，每個中國人都知道，他被她所救的性命，終于未能引刀成一快，竟負了少年頭。黃土坡下的一縷芳魂，曾記否？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