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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

2011-05-14 10:13:17尤妮妮
花火A 2011年5期

尤妮妮

楔子

今日是七夕,她推開窗,遙望著夜空上的銀河如一條銀白色的帶子,遠遠地隔開了兩顆她最為熟悉不過的星辰。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芷如,你是否見景傷情,又想起那個人來?”身后傳來悉索的腳步聲,她低下頭,看到拖到地上的金縷裙角。

問話的婦人,身著華衣,環佩叮鐺,舉手投足間無比的高貴嫻雅。她便埋首更低,發間的蝴蝶簪子微微搖晃:“芷如不敢。芷如只是想起幼時在家鄉曾聽說過的一個和七夕有關的傳說,說的是……”

說的是天上的王母,本來是同意將牛郎織女的一兒一女接上天庭的,可是織女卻狠心將自己那雙玉雪可愛的兒女推下云端,并近乎詛咒似的告訴他們,你們日后投胎轉世,六道輪回,人鬼畜牲皆可。但千千萬萬,不要成仙得道,踏進這天庭半步。

十三歲那年,我與青青一起扶娘親靈柩至鄰近的清平郡,遵她遺囑埋在這塊山清水秀之所。青青是我同村長大的玩伴,平日常來家中跟娘親學習織布,扎扎機杼聲中,她總是向我做著鬼臉說:“芷如,你娘親手巧又長得美,比城里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不知要高貴多少。她定然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吧。”娘親每次聽到這樣的話,便從雪白的紗里探出頭來報以嫣然一笑,果然就美得如畫上的仙女一般。

娘親的尸骨即已順利落葬,在清平郡欲守靈三年的我便將青青送上馬車,暗暗地塞給她一小塊布料,囑咐她:“你拿去做塊帕子吧,只是此物太過于奢華,還是不要張揚方好。”這塊布料是母親留給我遺物的一小角,整匹布料是鎖在一個積滿灰塵的紅漆箱子里,我開箱子的時候,連鐵鎖都已經生了銹。那是一塊我從未見識過的布料,如云朵般柔軟,薄如蟬翼,繪有百花爭艷,那花骨朵栩栩如生,幾可亂真。

青青接過布料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和我當初一樣的又驚又喜,眼睛骨碌碌一轉隨口就道:“芷如,這是不是你娘親從天上偷來的?”這樣的場合她本不該說玩笑的話,只是她腸子直,從來都懶得多轉一個心思。我一笑置之。

其實我不該將這種容易生事端的東西送她,但是我和青青感情太好,那時只一心想著給她留個念想。后來我想倘若不是一時興起,那么我和她的命運,也許便能全盤改變。

橫禍來自半年之后。那時我尚穿著一身孝衣,在娘親陵前執帚清掃,遠遠地忽有沙塵滾滾彌漫而來,有熟悉的聲音在尖叫:“芷如,天兵天將來捉拿你了,你快些走。”

掃帚輕落在地上,我被塵土嗆得淚水盈盈,果然看到一列如天神般威武的兵將,身上的甲胄在陰沉沉的天空下泛著凜冽的光。他們押著正兩腳亂踢的青青,復又上前迅速地將我團團圍住,用粗粗的麻繩捆住我的手腳,勒得我肌膚像火燒般的疼痛。耳畔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公鴨嗓音,慢條斯理地宣讀我的罪行。

“織室犯婦李蕓娘私逃出宮十年整,如今即已經死了,便押其孽女回宮服役以抵母罪。”待他說完,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將便拖著我們就要離開,我有些惶然地偏過頭,看到其中一個兵將徑自走向我娘親的墓碑,眼看便要伸手觸及,我急了,掙扎著大聲呵斥:“你住手!”

那男子有些錯愕地回過頭,卻冷不防離他不遠的青青如小野貓般跳將起來,一口就咬上他的手背。我心里泛起一股感動,青青對我的關心,居然讓她戰勝了對這些天神的恐懼。

雖然這些人其實并不是從天而降的神兵神將,他們都是來自京城皇宮的禁軍侍衛。我的母親其實是織室手藝最嫻熟的宮女,她后來因機緣巧合逃出了宮,在民間成婚生子。那塊衣料是她逃出宮時所帶,一絲一縷,皆出自娘親之手。

我和青青便這樣被強行塞進了馬車,她望向我的神情滿是愧疚,一切禍端不過是毫無心機的她拿著布料在村民中炫耀而致。然而她也因此受了連累,因也紡得一手好布,便被前來捉拿我的織室令胡亂編造了個罪名,一起押往京城。

我向她微笑,試圖消解她心中的緊張,一個踉蹌卻幾欲跌倒,幸得身后有人扶住我一把。回過頭,看到原來是適才那個被青青咬了手的侍衛,如今距離甚近,才看得他有一雙俊朗的眉眼,目光中夾雜著一絲關切。這樣的眼神,恍如在夢里見到過,我的心里驀地一動。他卻又很快低下頭,默默地轉身便離去了。

皇宮到底是怎樣的呢?

待紅墻黃瓦的宮墻終于出現在遠處時,兩道沉重的宮門吱啞啞打開,我和青青稍探出頭,隱隱瞧見瓊樓玉宇般的殿宇樓臺高低錯落,壯觀雄偉得宛如人間仙境。

我身畔的青青緊緊攥著我的手,眸子里閃現著如星星般璀璨的光芒,連聲音都是發顫的:“芷如,我們要和你的娘親一樣,做了天上的仙女了。”

我沉默不答,一顆心便如灌了鉛般,沉沉地墜了下來。

然而半年之后,青青再無了剛進宮時的興奮之情。

因為即使是天上的仙女,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我們這些因罪進宮的是最未等的宮奴,衣食簡陋規矩繁雜,耳畔聽到的,除了枯燥的扎扎機杼聲,便是織室令的無情漫罵。

青青眼中的流光溢彩一日日便黯淡了下來。

直至那一日。

那一日織室里來了貴人,所有的織室令皆恭恭敬敬地前去迎接。我和青青隨一室的宮女匍匐在地,眼角余光只看到有一個麗人被簇擁著款款而來,妝容精致,卻神色凝重,眉眼間有著一絲愁色。

她身畔為首的宮女奉命在大聲的訓話,我忙低下頭,看到前面跪著的織室令個個面如土色,涔涔的汗水滴了下來。

這個貴人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尹夫人,原本明日她奉了旨助天子祭天,只是三月前便定制的赤質袆衣,陰差陽錯被人送到了皇后的宮中。中宮那里又死活不肯將袆衣調回來。再制袆衣已來不及,那么明日尹夫人便只有著另一件深青色的去助祭了。

只是深青色的袆衣卻向來是皇后專用,如此一來,尹夫人恃寵生驕,輕慢皇后的罪名是怎么也逃脫不了的。

織室內的空氣冷凝得有若結了冰,一室的人磕頭如蒜,咚咚有聲。

我稍稍地抬起頭,看到尹夫人眉頭蹙得更深,她從染衣室、織室、成衣室一路查過來,卻始終查不出來始作俑者是誰,更平添她煩惱。一畔的宮女察言觀色慣了,咬牙怒道:“娘娘,不若就將這些奴才悉數治罪。”

青青的臉色早已嚇得發白,我微一思索,趕在尹夫人金口玉言前一路跪著爬到她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請娘娘恕罪,是奴婢在送布料去成衣室時,忘了原本的交待,只以為宮中也是民間妻紅妾綠的規矩。”

滿室皆驚,眾人噤若寒蟬,鴉雀無聲。我聽得前頭傳來尹夫人心腹宮女的怒斥聲:“你這賤婢好大的膽子。”

她揚起手,一個巴掌眼看就要打下來,我閉上眼,卻聽得尹夫人開口止住了她:“你是新進宮的罷。妻紅妾綠,嗯,這原也怪不得你。”

她如此的和言悅色,實在出眾人意料之外。我卻知曉尹夫人心頭的煩愁已然解了,只妻紅妾綠這四字,便能做到敬重皇后的最大理由,

眾人重又匍匐在地恭送眉頭舒展的尹夫人款款離去,有宮女便焚了上好的香,替她拖到地上的衣裙熏去被織室這下等地方污到的濁氣。

這樣的排場盛大奢華,只是這深宮皇城便猶如一潭暗波洶涌的池水,即使是尹夫人這樣躍過龍門的金鯉,亦是活得膽戰心驚。

我想我娘親那時決絕地要逃離出來,真是一個明智的抉擇。

可是待站起身,卻發現青青卻盯著尹夫人遠去的身影瞧得癡迷,眼眸中盡是一副憧憬模樣。

尹夫人袆衣引發的事端,沒過幾日便悄無聲息了。

我這個所謂的肇事者受到了被訓斥了幾日的責罰,然而這種責罰是虛的,一轉身我便被調入了成衣室,協助掌衣令監查各室的成衣情況。

手藝嫻熟,聰慧機敏,這是尹夫人對我的夸贊之詞,不知羨煞了多少織室宮奴的眼。

然而對我來說,這些只是那日一場賭注的意外獲勝品,并不是我心里真正想要的。

我這樣對青青說的時候,她卻聽得敷衍,一雙眼骨碌碌地轉著,到處打量。她纖細的手撫過一襲專供娘娘們穿的五色花令裙,手指在柔軟如云的錦鍛花鈿上停留了許久。

那么多鮮亮明艷的顏色,映在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目光也變得璀璨燦爛起來。

她低聲喃喃,才說一句,我便捂住她的唇,不讓旁人聽聞。

青青進宮這許多時日,性情卻依舊如初,什么樣的話都不分場合地說出口。她說的是:“芷如,這種鮮艷青蔥的顏色,其實比較適合豆蔻少女。”

落到有心人的耳里,自然注定又是一場風波。

可是也許這便是她心里籌謀已久的一個心愿。知青青心事莫若我,當夜深人靜,樹影婆娑,我和她一起躺在塌上,輾轉反側,她如在家鄉般悄悄鉆進我的被窩,俯臥托著腮在我耳畔說著閨中密語。

“芷如,你說皇上會來織室不?”

我微瞌上目看清冷的月光散到青青微紅如桃花的兩腮,裝作沒聽到她的話。她卻不依不饒,又重復了一遍,在說及皇上兩個字的時候,目光都變得明亮起來。

我嘆口氣,皇城便如一張表面嵌著珠玉的匕首,當我看到它背后暗藏的鋒利時,我的好姐妹青青卻正被它華麗炫目的表象所迷。

我再無法裝睡,索性翻過身,想著該怎樣來打消她這種很可能被傷得鮮血淋淋的念頭。可是青青眨著眼望了我片刻,忽然眼中閃過一絲詭譎:“芷如,我知曉你和我心思不同,昨日沐華大哥又來找你了罷。”

我心頭一驚,如兔子般跳將起來復又將她的唇捂住。姚沐華便是在清平郡與我們有過交集的侍衛,他有個在朝中做宮門衛尉父親,身世顯赫,前途無量。

我便輕聲告訴青青,無論什么樣的家世,侍衛與宮女私通是彌天大罪,這種事是胡說不得的。

我板起臉來的樣子定是嚇壞了她,她忙點頭如蒜,連自己的那番小心思都駭得忘得無了蹤影。躡手躡腳鉆回自己的棉被,過了半晌,復又聲如蚊蟲。

“芷如,他似乎很喜歡你。”

我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你想多了。”便將棉被堵上耳朵,將自己與這混沌的世界隔絕,閉上眼,腦海里卻浮現出那張清俊英氣的臉。

侍衛姚沐華自送我們入宮后,果然多番冒著風險來找過我。便是昨日,還偷偷籍著與我擦肩而過之際,匆匆扔下一句。

“芷如,若有機會,我安排你逃出宮去,可好?”

我將眼睛閉得更緊,只覺萬千煩惱如小蟲般,啃噬著我的心頭。

夜不能寐。

其實白天我的煩惱更要多上幾分。

尹夫人對我的恩寵愈來愈濃。沒過月余,我便被升為正掌衣令,每日捧著璀璨奪目的朱錦、綠錦在后宮穿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每個娘娘都難以伺候,其中又以皇后最為苛嚴,不管什么樣的衣裙,清雅如淺碧綾,又或華麗若金翟衫,每每給她過目時,總是能挑出一星半點的暇疵來。

于是一切重頭再來。

如此反復,時日長了,織室、染室、成衣室,人人都對皇后心存怨言,只是不敢訴之言表。

我在尹夫人面前,更是連一點怨色都不表露,哪怕她用言語一再地試探。

直至有一日,她在試趕制了近半年方成的百鳥羅裙時,忽而側過身,低嘆一聲:“芷如,本宮真不忍看你這樣的聰明人被皇后忌恨。”

我那時正低頭替她整理下擺五彩繽紛的羽毛,尹夫人衣袖上的兩支雀翎拂上我的下額,有若尖刺觸我心頭。尹夫人獲圣寵歷久不衰,自然不只是因為她姿容美麗。她的心計遠在于中宮之上,只用了我這一個棋子,便讓皇后的尖酸刻薄原形畢露,失盡人心。

又或許這宮中的貴人,個個都有一套后宮三十六計,爾虞我詐,防不勝防。

就如皇后,雖不及尹夫人心思縝密,陰狠歹毒卻更勝一籌,她本無子,后宮妃嬪凡有了身孕,便總會出各種各樣的意外。

尹夫人那時淚光瑩瑩地拉著我的手,用幾乎哀求的語氣告訴我:“芷如,本宮其實已懷有龍胎,你若能助本宮逃過一劫,日后富貴,任你取便是。”

我迅速地低下頭,道一聲“娘娘言重了。”眸子里也不由霧氣氤氳。

只是那時尹夫人只知我眼底的憂傷是被她的言語所打動,卻不曉得,我是在十二分的懊悔不該在最初耍弄小聰明,露了鋒芒。

到如今我便是深陷泥潭,與尹夫人一榮俱榮,再也逃脫不開。

十日之后,各宮室又出了兩件大事。一是宮里開始盛行一種高腰襦裙服,這種衣裙高腰掩乳,渾圓豐厚,尹夫人穿上后,得天子盛贊。于是各宮競相模仿,從織室至成衣室,又是好一番忙碌。

另一件,便是織室最下等的宮女青青不知怎地便行了大運,被偶爾走進織室的天子一眼相中,當下口諭封了作更衣,雖是名份低微,卻到底是主子。

離她所向往的便進了一步。

自然這一切不會是無緣無故,我早在尹夫人處探得天子行蹤,提前一天吩咐青青仔細淡妝過,織室的宮女成日忙于辛勤勞作,個個灰頭土臉。稍做打扮的青青,便是一道清新秀麗的風景。

立即吸引了天子的注意。

青青很感激我。

那晚,她穿上天子賞給她的青絨絳羅裙,心滿意足地撫摸著自己曾親手織過的雪紗,激動得幾乎有些忘形。她拉著我的手,告訴我:“芷如,如若我日后得了富貴,定然不會忘了你對我的好。”

同樣一句話,尹夫人說起來,是虛情假意,赤裸裸的交易,青青卻是一顆真心交付,十二分地懇切。

她左顧右盼,見私下無人,便壓低聲音向我作了個俏皮的微笑:“芷如,你的沐大哥可真是個呆瓜,送東西給你也不去打造個新的。”

她纖手輕輕拔弄我頭上那支七成新的純銀蝴蝶簪子,簪上流蘇輕墜,一如我有些微顫的手。不過很快我便鎮靜下來,默默地望著她淺笑:“你錯了,其實沐華是個心思很縝密的人,他的好處,你以后便能知道了。”

我話中之意,她無心去細解,只管嘻嘻笑著打量她裝飾堂皇的臥室。

青青心地純良,一向性情大大咧咧的她,竟然也記住了我對她的囑咐,關于我和姚沐華愈來愈過密的交集,一字都未透露出去。

然而,這樣純凈的心,在風刀霜劍的后宮浸淫時日長了,誰也不知會扭曲骯臟成什么模樣。

我向青青微笑如綻花,輕輕告訴她,你放心,我以自己的性命擔保,一定會給你一個幸福完美的未來。

可是青青卻始終沒有走得更遠。她那一點子小小的夢想就若在狂風暴雨中點燃了的燭火,甫有了些光亮,便被打落得支離破碎。

她自封為更衣后,再沒機會見到天子一面。最起初,是尹夫人懷胎已足月,快要待產,皇上喜不自勝,根本無閑暇來顧及其它妃嬪。

再之后第一個想起她來的,卻是因尹夫人順利誕下皇子而怒火中燒的皇后。皇后將氣都撤在她這個織室里出來的小小更衣身上。每隔幾日便著管事公公來當面訓誡她。

我每次去探望青青時,便總能見到她有若一株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弱草,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聽那管事公公陰陽怪氣地奉皇后親諭在罵她。

罵她身份低微不知檢點,行事沒有分寸。

待皇后宮中的人奉命而歸,青青眼圈都紅了,神情憔悴地任由我攙扶起來,半邊身子都有些癱軟。

哭哭泣泣地告訴我,芷如,這后宮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好言而慰之,偏過頭不忍去看她梨花帶雨的模樣。

也不忍去告訴她,其實皇后的滿腔怒火,從來為的都只是我這個也是下等宮奴出身的人。

皇后對我的恨意,源自于風靡滿宮的高腰襦裙服,此衣最初便是我替尹夫人精心而制,為的混淆視線,不讓皇后注意到她日漸鼓起的小腹。

直到皇子出世,尹夫人母憑子貴,享受著與皇后相媲的尊貴地位。

一切已成定局。

深夜,我借著微弱的燭火,掌燈細看塌上那塊如云朵般柔軟的布,上繪有百花爭艷,薄如蟬翼。它是娘親留給我的遺物,我伸手在它上面小心翼翼的丈量,每一寸都精心計算,不敢有絲毫差遲。

這塊十幾年前用來做花籠裙的料子,在如今的宮中早已是過了時的東西。然而我失而復得,還是憑的是尹夫人身畔紅人的機會。可見身處深宮,權勢地位,是何等的重要。

我正凝神想得出神,不防身后有腳步聲起,我一驚,手中燭臺微顫,有一滴眼看便要淌下污了布料,我伸手去擋,只覺掌心灼熱的滾燙,撕心裂肺地疼痛。

是深夜只身前來的尹夫人,如此紆尊隆貴,我忙俯身相迎,她笑瞇瞇地望著我,流光婉轉的雙目注意到了塌上的布料,低聲感慨:“芷如你娘親當年號稱宮中織室第一巧手,你女承母業,青勝于藍啊。”

又如長姐般親切地扶我起身,話語溫和:“芷如你可安排妥貼了?若要本宮相助的地方,盡管開口。”

我凝神不語,尹夫人既然這樣話出了口,我自然不能瞞她分毫,更何況,前幾日我和沐華私下相會時,分明便看到宮墻角有一道人影詭異地閃過。

只是事后即無人來向我興師問罪,那么自然便是尹夫人的宮人。我和沐華那幾句話,她定當是知曉得一清二楚。

我便再次跪下,重重地叩了頭:“娘娘對奴婢恩重如山,芷如若順利回到清平郡,定然日夜為娘娘焚香祈福。”

我抬頭看她唇畔浮起一絲滿意笑容,因為我對她沒有一絲隱瞞,昨日她的宮人分明是聽到我對沐華在敘述往事,我告訴沐華,我娘親出宮那會,曾和戀人約好一起雙宿雙飛,在清平郡男耕女織、白頭偕老。

可是那個男子,最終并未能隨行,這便成了她畢生最大的遺憾。

沐華答我:“你放心,我定然不會是那樣的男子。”

我將和沐華相約一起出宮的所有細節,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尹夫人,待至子夜,她方起身離開,我為她披上狐裘,她轉過身,忽地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而綿長。

我只作不見,低頭恭送她離開。

我不止一次地想,當年我母親逃出宮時是怎樣的心情,是否也如我今日般心內有三分的惶恐緊張,另帶著些微以身犯險的刺激和興奮。

逃出宮的每一步細節,我都仔細揣摩過,今日宮內用過后的那批廢棄染料是由沐華親自押送出宮,而守西宮門的幾個侍領,都曾受過沐華父親的大恩,例行檢查不會太仔細。

機會只有一次。

我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匆匆往染衣室走,遠遠地便看到青青正孤身一人倚著門檻,怔怔細望那一缸缸染料,神情是如此的寂寞和麻木。

我屏息凝神快步向前走,青青在等我,是因為我約了她來此做最后的話別,盡管她什么都不知道。

按原定的計劃,等她走后,便有人助我躲進廢棄染料置放箱的隔層,送進馬車。

可是。

我一抬頭,便看到青青的臉上陡現驚惶的神情,她連呼叫都沒來得及,便被幾個宦官硬生生拽進了染料置放箱,風云變幻只在剎那之間。

我腳步停佇,眼睜睜看著另一批宮人由染衣令領著前來將箱子裝上了馬車。

一切塵埃落定,再不能改變分毫。

我當下絕然地轉過身便往回走,走得急了,幾欲撞到迎面而來的尹夫人身上。我忙跪下行禮,卻不防她蹙眉望我,雙手攙起后,神情看上去驚訝莫名。

低聲問我:“咦,芷如你怎么還在這里?”

我將頭埋得更低,聲若蚊蟲:“馬車誤將更衣青青接走了。”

而后悄悄打量她的神色,果然是面露惋惜之色,復又輕輕握住我的手腕,十分親昵地與我說話:“人算不如天算,這定是老天注定你的宿命是留在宮里。芷如,其實本宮視你為左膀右臂,日后定然不會虧待你。你也不用太過于傷心了。”

我再不言語,只管點頭,恭送她裊裊而去,眼角余光沒有放過她唇畔那絲淺笑。

在這宮內,沒有天算,只有人算。

尹夫人一開始便不愿放我出宮,她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替她解決問題,而不是虛無飄渺的焚香祈福。

若能留得我在宮內,我即能為她出謀劃策,又心里有了人,不會象旁的女子般成天盤算著去勾搭天子。

尹夫人如此慷慨相助,我日后自然對她感恩戴德,青青被送出去,又能去了與她爭奪夫君的一個敵人。

每一步,都算得那般巧妙。

只是這后宮深院,人人都在算,螳螂捕蟬的事并不少見。

直至尹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我方松了口氣,抬頭望皇城上方灰茫茫的天空。

我進宮后便開始在算計的事,如今總算功德圓滿,順利完成。

歲月飛如梭,深宮冥綠苔。

不知不覺,又至七夕佳節。我將紗窗輕輕掩上,回頭恭恭敬敬地給昔日的尹夫人遞上一杯香茗,茶香悠悠,滿室芬芳。

先皇已逝,尹夫人的皇子已經繼了大統,原皇后因一個過失被遣送去了佛堂,與半世孤寂為伍。而她名正言順地被立為太后,我是她身前最當寵的紅人,心腹之交,宮內每天來巴結我的人,不知有多少。

她與我皆是萬般地圓滿。

太后在聽聞我給她講述關于七夕的那個傳說時,也不由臉露唏噓之情,搖頭輕嘆:“你家鄉這個傳說真是可怕之至。”

我微笑著扶她躺至塌上,放下寶鉤玉簾,替她輕搖羅扇,目光稍稍望出去,窗外月華如練,鵲橋清晰。驀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七夕佳節,娘親抱著年幼的我,久久地坐在村口的大槐樹下,一字一句將織女的傳說告訴我聽。到了最后,她睡意朦朧,口中的話語也走了樣。

織女說,孩子們,你們日后六道輪回,哪怕入了人鬼畜牲道,也不要再進仙界。

我的娘親說,孩子們,你們日后從商也罷,務農也罷,哪怕是做乞丐,也絕不要進皇宮。

織女有一對玉雪可愛的兒女,我的娘親同樣也有。

青紗帳內的太后似已熟睡,我放下羅扇,輕輕走至外室梳妝鏡前,手指久久地觸在那精致美麗的蝴蝶銀簪虛影上。

這只簪子,是定情之物,卻并非是沐華和我的,它的主人,是我的生父,后來貴為宮門衛尉的姚大人,當年他助我的母親逃出宮去,相約避世于清平郡,男耕女織,白頭偕老。

可是最后,他并沒有履行諾言,只悄悄地帶走了一個男孩,將娘親和我永遠地遺留在了民間。

是的,沐華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他一開始便是帶著尋找我們的目的而來,直至兩人私下相授相約相談,無非都是為的和我這個妹妹相認。

沐華心里自然也有愛的人,他愛的是我的好姐妹青青,那個憨嬌活潑的少女。他在我面前允諾,決不會如父親辜負了娘親般對不住青青。

于是我們便開始詳細安排。

青青為人,純真沒有心計,我特地一步步設計她吃盡苦頭,讓她那雙被皇城的炫麗多彩所迷住的雙眼拔開云霧,對這殺人不見血的地方,徹徹底底失去信心。

后來我想青青與沐華成親時,是否穿上了那件我悄悄放在箱子隔層里的錦衣。那件衣服,是由我母親親織,由我一針一線縫制而成。如若一切都未發生,它便會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嫁衣。

我的娘親,一直希望她的兒女能遠遠地離開皇宮,不要與這里有一絲一毫地牽扯,可是最終,我只能讓青青代替了我,也算完成了她一半的夙愿。

如今她和沐華,應該正在清平郡的茅屋前相依相偎著遙看星空銀河,他們稚氣可愛的兒女,圍繞在他身畔,是何等地幸福。

可是這種普通人很容易擁有的幸福,對于深宮里的女子卻是那么地奢侈。

我久久地注視著到鏡中的自己,原來不知從何時起,鏡中那個如花少女早被宮中的規矩訓練得神情如傀儡般僵硬麻木。

麻木得心里五味交集,無比地酸楚苦澀,可是淚水涌到眼底,卻驀然干涸枯竭。

再也流不出一滴殘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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