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倩
(一)
女子冷冷地與他對峙著。在他身后,是三千御林軍筑成的鐵林銅墻。
一路奔逃至此,她的頭發松散凌亂,身上薄衫也稀疏劃破了好幾道口子。分明是落魄模樣,到她身上,卻成了一種說不出的風情。
她微微揚著頭,嘴角含著不明的笑意,七分冷淡三分睥睨。
風一陣陣地緊了,在狹長的風里,她的身影顯得更加單薄。她攏了攏左肩的衣衫,細膩柔白的肌膚似現還隱。
“這么快就要我死了?段王爺!”她率先打破僵局,“不,現在應該叫皇上了!可你不應該感謝我嗎?”柔媚的眼簾驀地一沉,“感謝我幫你殺了你弟弟,奪得皇位!”
對面的男子在聽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不由得皺了眉:“毒殺皇上,罪當誅。”“罪7”她掩了口,露出一分譏誚,輕輕笑出聲來,“段玉錦,好個罪當誅!”
心里有什么猛地碎裂了。她抬手,緩緩從頭上拔出一支銀制的長簪,劃破額頭。銀簪如蛇在眉間游走,跨過鼻梁,沿著右頰,一直到耳后,薄衫的主人才罷了手。
見過無數血肉搏殺的士兵,看到這一幕,也是訥訥不能出聲。傾國美人在眼前如此敗落,怎能不讓人喟嘆!
“紛兒!住手!”領頭的男子陡然大喝,他面露驚駭,眸中是不忍。
她凄然一笑,步步退往身后斷崖:“若我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沒死,則定要你為今日絕情付出代價。”話音未落,女子便決然縱身而下。
隨她一同墜落的,還有躲在樹后的一雙漸漸失去溫度的眸。
(二)
“取我的命?紛兒,十年,恐怕你的骨頭都化成泥了。”穿著明黃龍袍的段玉錦喃喃自語道。
方才小憩,又夢回那一幕。她如折翼的蝴蝶般毅然跳下山崖的場景,十年來,一直在腦中回放。
“皇上,又夢見梨紛姐姐了嗎?”有藍衣女子走近,眉目間與梨紛依稀相似,她是小梨紛八歲的妹妹梨落。“當年姐姐真的美得傾國嗎?不然怎么到現在,你還念念不忘的?”
他聽到輕輕笑了:“你姐姐出生的時候,滿城的梨花都開了,紛落如雪。所以你母親就為她取名梨紛。”仿佛想到了美好的事物,他看向某個未知的方向,微微出了神,“連你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那么喜歡姐姐,為什么不在十年前的兵變中救下她呢?”整理好段玉錦的衣袍,梨落往后退開一步,明快地說了聲“好了”。
這種明快沒能繁衍開來,繼而沉默長驅直入。梨落察覺到氣氛發生的微妙變化,卻也不知怎么驅逐。
“上次提的事可否想好?”這時段玉錦開口,平靜地將話題轉移。而在他臉上,結上一層冰霜,蠻橫地覆滅往事的火苗。
“我還是那句話。”梨落接過話,“能在你身邊就好。名分、地位、頭銜之類的我不慕。”
段玉錦握了握她的手,深深長長地笑了:“也好。”
親暖之感頓時充盈在兩人之間。滾滾紅塵,身畔能有如此解人意、識大體的女子,足矣。何況佳人玲瓏玉面,剔透蘭心。
(三)
這幾天事多了起來——新一批宮女應詔入宮,作為內侍總管的梨落,其入宮、篩選、分配、練習、訓育,直至最后分發到各個主子那里之前,梨落都要一一掌責過問,同時還要伺候皇上晨起,暮睡。
如此操勞,心力難免疲怠。這日,她早早交代好旁務,打算閑暇半日。
雖說閑暇,卻還是放心不下,于是便在宮女學習的行宮尋了一處就近的廂房休憩。
“不就是憑著幾分姿色,委身阿諛,才得到今日的位置。”“是啊,誰不知道她仗著皇上的寵愛,總對我們頤指氣使的。”“小人得志,真不知皇上為何看上她!”……一闔上眼,平日里聽到的閑言碎語歷歷在耳,讓梨落再也靜不下心來。
塵世三千起落,眼里只容一人,也有錯嗎7卻道愛無過,只是不該情系帝王身。
心神煩亂間,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源不遠。梨落無心再躺,于是尋聲而去。
前方不遠,一名宮女驚懼地呼叫著,涕淚在扭曲的面容上蜿蜒。
她不停地蹦跳,全身拼命地甩動——她的右臂及后背的衣衫,正被火舌無情舔舐。而其余三兩宮女站在一旁,恐慌地看著這一切。
“快去打水來!”梨落大駭,快步走過去,責問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宮女走出,眼中有熱切的淚:“奴婢宜寧,剛才我們趕著去集合,半途中,香月的衣服突然著了火,幾個跑得輕快的姐妹已經打水去了。”
想必與那香月交好,宜寧的眼里,是真真切切的擔憂。再看那呼作香月的女婢,已痛苦得滾落在地。
等到水來,人恐怕早就活活燒死了。梨落日尋四周,看有什么能解這燃眉之火,恰巧兩個宮婢端著水盆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梨落馬上喝住。
得知梨落的意欲,宮婢也是面露難色:“這是珍妃娘娘要的水,奴婢不敢擅用。”
“人命攸關,要怪就怪在我頭上,你們回去復命吧。”梨落無意多費唇舌,說完便搶過水盆。
(四)
火光還來不及發出嗚咽,便被扼斷了喉嚨。宮婢見事已至此,也不能責怪不是,便訕訕離去。
見火已滅,宜寧馬上跑過去,連忙掏出手帕遞與香月,不料被冷冷拒絕。
香月嚇得渾身顫抖,驚魂未定的模樣,她哆嗉著說道:“裝什么好人,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嗎?”輕弱而斷續的聲音如利刃劃過心上。
看到宜寧疑惑的神情,香月冷哼一聲,滿臉狼狽掩不住譏諷:“你怕我比過你,便縱火燒我,好解你心頭禍患。”
宜寧猛地驚住,眼中飽含的淚水凝固成委屈:“我沒有。”
“你當然不承認,因為你……”
“夠了!”香月眼中的惡毒越發濃烈,她說得起興時,被梨落厲聲喝斷。
這時,遠去打水的其他宮女端水回來,聽到這聲怒喝,也是一驚。
“沒事了。其他人可以離開,香月留下。”梨落吩咐說,發現宜寧的腳步很是遲疑,她緩了緩語氣說,“你也先去了吧。”
待眾人都離開后,梨落走近香月,冷冷拋下話:“不要自作聰明,否則最先死的人一定是你。”說完便提步而去。
兀自留下香月,嘴唇咬緊,心中懷恨。
“大膽!區區一個奴才。也敢搶用本宮的水。”承心宮里,珍妃正對空手復命的宮婢大發怒火。宮中傳言皇上與梨落之間的事情,早讓她心里不暢。而這次的事,正好讓她算個總賬。“算在你頭上?你倒是口氣大。不是說皇上對你愛護有加嗎?這次我就要看看,他如何護得到你。”
(五)
這日,梨落正在編訂入宮人數,一女婢被小太監領著尋到了這里。
抬頭一看,是上次那遞手帕的宮女,宜寧。她一見到梨落,便引淚跪下:“梨總管!求您救救香月!珍妃娘娘在后院要燒死她!”
順著宜寧指引的方向,分明就是上次的院落。
“你們去了吧,別人若問起,就說是替皇上辦事去了。”她很清楚,到時候將名單一核,缺職的人就會因通風報信之嫌喪命。
“謝梨總管。”宜寧行了個禮,便含淚離去。珍妃限令所有人不得走動,她是偷偷跑出來的。
“你等一下。”看著宜寧的身影遠去,梨落叫住小太監,“替我轉告內侍長,往后對她多加關照。”
那小太監不禁有幾分疑惑:“這不是您分內的事嗎?明兒個您親自授意不是更好?”
梨落搖頭,想到即刻要去見的人,笑了笑:“遇上這位主子,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了。”
往承心宮的一路上,果然沒看到一個宮女太監,想必是珍妃的任意妄為。梨落更是加快了腳步,可沒想到還是來晚了。
毛發燒焦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濃烈得刺鼻。再看那地上,喚作香月的血肉身軀已成焦炭。
在一旁,是衣著一襲牡丹繚亂,帶著殘忍笑容、神色輕蔑的珍妃。
“喲,是哪個奴才嫌命長了?”看到梨落,她揚出一個更深的笑。
“怕是娘娘手長,把火放到我門口了。”梨落深深吸進一口氣,強壓下心中怒意,“火光惹眼,娘娘尊貴,還是注意點好。”
“都說皇上對你格外恩待,看來不假。”聽了這話,珍妃沒被激怒,反而掩住口,咯咯地笑了起來,“麻雀飛上枝頭,你以為它真的能成得了鳳凰嗎?”
梨落也笑了:“奴婢才淺,只知道烏鴉插上再漂亮的羽毛,也還是烏鴉。”
珍妃的笑容霎時僵住,眼角眉梢的怒意無可掩藏地涌出來。民間不光彩的出身是她最大的忌諱,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她面前陰諷暗刺。
“賤命一條!燒死又如何?”珍妃一腳用力踩在焦尸上,臉因憤怒而扭曲。她狠狠地甩了甩袖子,短促地揚了下下巴,“今天,你也休想活!”接著,一記重擊狠狠砸上梨落后腦。
倒下時,她看見一個宮女站在自己身后,手中拿著木棒。而那宮女的臉,竟然有幾分熟悉。電光石火間,有什么驀地在腦中閃現,“姐姐?”疼痛迅速侵占了大腦,努力想要再看清那張臉時,昏沉迷蒙了眼睛。
“綁好她的手,塞住她的嘴,扔進井里。”珍妃尖銳的聲音越來越遠。
(六)
在宮廷荒廢的一隅,一個極破落的院子里,突然傳出了鈍重的撞擊聲。
女子雙手被反捆在椅背上,雙腳并捆在一起,離她最近的椅子被撞翻在地。她的呼叫因口中的布包變成了輕輕的嗚咽。
有青衣男子走過來,扶起椅子,把它放到女子接觸不到的地方。接著捏開女子的嘴,將端來的一碗粥細細喂進女子張開而不能發聲的嘴里。
有些粥從女子嘴邊流出,他也慢慢地替她擦凈。就在這時,女子一直張著的嘴突然閉合,用力地咬住青衣男子的手。男子一驚,吃痛地將手抽離:“我已施針封住你全身穴位,強行解封的話,稍有不慎便會落得終生殘廢,梨落,你這是何必。”
“你是誰?”梨落不顧危險,決然解封。
“夏且。”
“是她讓你這樣做的嗎7聽我說幾句話,你也不忍她死吧!”在夏且將布包重新塞回她口中之前,她極快地說。
夏且的手停在半空,許久,緩緩放了下來。
當年,在崖底深潭救起梨紛的時候,便是不管將來能有怎樣的結果。他醫好她臉上的傷,教她識別各種藥草毒花,早出晚歸,相伴左右。
然這樣的日子,終是寂寞。在知道梨紛要回去的時候,他也勸了她,只是拗不過。
心里如何放得下,于是隨她一起來了。
可是現在,他做的這一切,真的還是為了那個初衷嗎?
(七)
不知睡了多久,后腦在隱隱作痛,渾身酸麻不止。
睜開眼,便對上一雙深沉的眸。這雙眸,血絲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擔憂。
“太醫!太醫!”見梨落醒來,段玉錦神色大喜,馬上喚道。
“回皇上,梨總管已無性命危險。腦內淤傷,只需仔細調養,不久便可痊愈。”那老太醫松了一口氣。
兩日來,寸步不離地守著,珍重如此。若床上女子當真沒能醒來,恐怕自己也難有生路。老太醫跪過禮,便喏喏退下。
“怎么回事?”梨落不適地擰著眉頭,神情很是虛弱,“珍妃娘娘呢?”
“你別動。”看到梨落意欲起身,男子連忙按住她,“珍妃無視宮規,恣意妄為,已被朕打入冷宮。”他語氣一變,霎時冷淡。
他沒有告訴她,在她失蹤期間,他幾乎將整個皇宮翻過來。更在得知密報知是珍妃所為后,即刻將她投井就死。
欲問更多,也只好作罷。默默地,有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她閉上眼睛,濕軟的睫毛抖動著,輕輕地,宛如嘆息一般:“皇上,娶我吧!”
這么多年,她收起所有的軟弱,披著冷眼,背著閑言,強作堅強地往前走。咽下眼淚,吞下不安,忍受一切刺向她的攻擊。
她以為她做好一切便能陪在他身邊,直至落井時從胸腔進出的無力感。才讓她深深明白,原來除了她自己,沒有任何人承認她有資格站在他身畔。
做得再好又如何,到頭來,還是敵不過羽衣霓裳。
段玉錦也是一震,因話出突然而應對無措:“怎么了?”
“我累了。”梨落緩緩地搖著頭,神情前所未有的脆弱,宛如被冰雪摧朽過的鈴蘭,“我真的累了。”
他第一次見到她在自己面前如此軟弱無助,仿佛失去所有的保護,孑孑暴露在刀劍之下。心里像是穿了洞,痛得他此刻只想抱緊眼前的人。
“好,我們即日完婚。”
他的眼里盛滿憐愛,這一天,他等了太多年。
因為愛她,所以讓她時刻伴在自己身邊,而不忍她鳳冠霞帔,陷足后宮泥淖,爭奪沉浮。
梨落因段玉錦這么快允諾而有些呆住,下一瞬,也顫抖著握住他的手,噙著淚,開顏而笑。
直至梨落睡去,他才起身。他輕輕摩挲她的臉,拭干溫濕的淚痕:“往后,我一定讓你更幸福。”
確定男子走后,梨落竟緩緩坐起,她的神情是全然陌生的。
腳上的摔傷還在痛,她卻不顧這些而兀自坐在了梳妝臺前。她定定地看著鏡子,癡怔地撫摸自己的臉,仿佛男子的余溫尚存。
“玉錦,你知道嗎?這句話,我等了十年了。”
(八)
幾日后。
不是身旁忙著幫她梳發、理妝、更裝、教禮的宮女的提醒,她簡直無法相信這一切。沒想到,在她身體恢復個大概時,皇上就下了旨,封自己為梨妃,擇日成婚。
“梨妃娘娘,好了。”宮女們很精妙地改變了稱謂,梨落倒也沒有不習慣。她款款站起,在鏡前幾番比量,才在眾人的環繞中離去。
然而,有一名宮女沒有離開,她低著頭,雙唇咬得煞白。這是剛才給梨落梳頭的宮女,也是前幾天死了的名叫香月的宮女的好姐妹,宜寧。
在所有人離開后,她掩著嘴,急忙向另一個方向跑去。
禮節盡落,燈火祝眠。
就在幾天前,他宣布冊封消息時,反對聲一片。所幸珍妃的死先敲了警鐘,最終大臣們也不得不接受這一決議。于是,才有了今天佳人伴左,共度良宵。
他撩起紅娟的一角,掛到釵飾上。梨落的臉在燭火的映襯下如桃花嬌紅。她赧然一笑,微微低下頭。
捏著交杯酒,梨落將手輕柔地挽過他的臂彎。兩人的臉逐漸靠近,彼此深情凝視著將杯中的酒飲盡。
酒盡,手依然纏繞在一起。突然,段玉錦笑了,他靠近梨落:“你演夠了嗎?”說這話的同時,將泛著寒光的匕首貼上了梨落后頸。
“哦?”梨落也笑了,眸中流露出媚人的風韻。
笑容仍在,他的眼神卻漸漸冷下來:“宜寧告訴我,你耳后有面皮銜接的細微痕跡,是易容而成。她還說,她生于醫術世家,入宮前隨父母多次出過診,絕對不會看錯。”
段玉錦神色一沉:“梨紛,我說得對嗎?”
說完,他用握著的匕首一挑,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