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幫國
譚壘從外面采訪回來,剛走進報社大院,就發現三樓窗口有人一直在朝下望著,開始她還沒在意,因為三樓的窗口是正對著大門的,門外就是街道,推開窗戶朝下看景色是常有的事??刹恢Φ模裉斓淖T壘感覺到那樓上的目光一直是在盯著她的,她有些渾身不自在。因為那個窗口不是一般的窗口,那是報社李社長的辦公室。在譚壘的印象中,李社長從來就沒有這樣看過她,可今天……她覺得有些奇怪。
走在辦公室的走廊上,同事們也都用異常的眼光在掃視著她,看到這些眼光,想到三樓的窗口,她不知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她上下看了看自己的穿著打扮,也沒有什么另類的。那他們是在看她什么呢?
她推門一進辦公室,有同事就叫開了:“祝賀你喲!美女?!?/p>
“祝賀我?”譚壘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反問,“我有什么好祝賀的?”
“還裝蒜!誰不知道你寫了一篇好稿子,大家剛剛都在說呢!”同事把今天剛出爐的報紙扔在了她面前的辦公桌上。
譚壘瞥了一眼,這才知道是自己近兩天在外采訪的一篇稿子發在了報社的主打欄目——“有話你就說”上。她現在明白那些眼光是怎么回事了,搖頭喟嘆道:“唉!我來了報社這么久,還是第一次上我們報社的主打欄目?!?/p>
同事說:“萬事開頭難,開了個好頭,你就知道后面怎么做了。有了好經驗,多教教我喲!”
譚壘淡然一笑,順手拿起了同事扔過來的那張還帶有油墨芳香味的報紙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她的臉色陡然變了:“怎么會是這樣……”她剛要說什么,桌上的電話響了,譚壘順手拿起了電話,一聽聲音是找她的,她知道是誰了——他就是這“有話你就說”的主編王一超。
王一超同譚壘兩人是大學同學,學生時代王一超一張嘴能說會道,大家都說他說出來的話是水都能點著燈,所以大家管他叫大嘴王。對他這張嘴,有人叫好,還埋怨自己怎么就學不會;也有人不叫好,說那就一張寡嘴,是非不分。譚壘屬于后者。偏偏這個大嘴王看上了譚壘,一直在追她,譚壘對他是不冷不熱??删褪沁@個大嘴王,竟同譚壘一道應聘進了這個縣級市的報社,進來后,他不僅在領導面前得寵,而且發展比譚壘還要快。進來時他是應聘發行的,沒多長時間,他竟成了報社主打欄目“有話你就說”的主編。連她這個記者寫的稿,要發出來還得經過他的手。譚壘有時對他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譚壘來到王一超辦公室的時候,他一直咧著嘴望著她在笑,譚壘說:“我還正要找你呢!”王一超問:“你看到報紙啦?”譚壘點了點頭:“這稿是你編發的?”王一超點了點頭:“這回你可是一炮打響,依我看,你不紅就不紅,一紅就要紅得發紫!”
“發紫?發綠哦!”譚壘看了看他那副自在得意的樣子,詼諧地應著,“我想看看我的原稿?!薄翱丛澹俊蓖跻怀α?,“你不是來檢查我工作的吧?”“哎呀!不是那么回事!是這報紙上漏了一個字?!薄奥┝艘粋€字,哪個字?”王一超問。譚壘順手拿過桌上今天的報紙指著上面說:“你看這里,‘對這幢房子的拆遷戶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不寫得蠻好嘛!”王一超笑了。
“不是……”譚壘急了。
“什么不是?”王一超問。
譚壘認真地說:“這‘是字前面漏掉了一個字。”
王一超皺了皺眉頭,嘆道:“這不太可能吧?”
譚壘辯道:“我哪會記錯,采訪現場的人就是這樣說的?!?/p>
豈知,這時的王一超一轉身竟把門給關上了,略作沉思地說:“你先別著急,依我看,這個字漏得好。”
“漏得好?”
“是?。∧阒肋@期報紙發出去影響有多大嗎?這叫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啦!”
“可漏掉了這個字,意思就變了!”
“關鍵是要看結果?!?/p>
“什么結果?”
“這你就自己慢慢地去體會吧!說實話,我們都是老同學了,來報社這么久,你好像怕跟我說話似的,我又沒患傳染病,弄得我有些話也不好直說。”王一超給她倒上一杯水提醒道,“你也不想想,你一個報社記者,一直上不了這個主打欄目,也沒去找找什么原因?”
“找原因……”譚壘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語,“從哪找?”
“你呀!人家一點就通,就你榆木腦袋不開竅……”王一超指著報紙意味深長地拖著長音說,“有話要這樣說!”
譚壘似乎明白了什么,點了點頭,繼而又傻傻地問道:“這么說……那個字我沒漏?”
王一超頗有興趣地看著報紙,笑著說:“現在這樣不是更完善更好了嗎?”
譚壘進一步解釋說:“關鍵是那拆遷戶點火自焚……”
“點火自焚,那是他自己的個人行為?!?/p>
譚壘說:“就因為拆……矛盾就激化了……”
“唉!話怎么能那樣說呢?”
譚壘望著他:“那怎么說?”
王一超又用手指點著報紙說:“有話這樣說……”
“那……那不成了……”譚壘欲言又止。
“你呀!還是嫩了點……”王一超還正要說什么,電話響了,是李社長打來的,李社長叫他請譚壘到他辦公室去一趟。王一超一聽,望著譚壘詭秘一笑:“大記者,李社長有請!”譚壘一愣:“請我?”“對,請你?!蓖跻怀隙ǖ匾贿呌檬种钢鴪蠹堃贿叾谒f,“記住,有話要這樣說!”
譚壘忐忑不安地走進李社長辦公室,在李社長辦公室,她的確有點受寵若驚了,那是因為李社長自她進去起,一直在夸她的文章寫得好,主題明確立意突出。譚壘就像個小學生似的愣在那兒一句話也沒說,耳邊時常想起王一超的那句“有話要這樣說”,于是她竟不知道說什么了。現在她似乎看到了王一超能在領導面前得寵和受喜歡的原因了。
沒過兩天,劉副市長到報社檢查工作,在李社長和王一超的陪同下,還專門看望了譚壘。劉副市長見了她一直對她贊不絕口,還直夸獎李社長說:“沒想到在你手下竟有文筆這么好的美女記者,臥虎藏龍??!”
李社長聽了呵呵呵直笑,王一超接上說:“譚壘在學校就是優秀生,在家還是個乖乖女,進了報社后,又是個好記者,政治上積極向組織靠攏,業務上精益求精,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啦!”
“好,好!”劉副市長聽王一超說后拍手叫好,繼而又對李社長說,“人才呀!前途無量,我市有這么優秀這樣敬業的記者,那是你們媒體之福哇!”
劉副市長和李社長走后,譚壘緊盯著王一超問道:“哎,你怎么知道我在家是乖乖女?在報社政治上積極向組織靠攏,業務上精益求精的?”
“我……”王一超差一點都被她問住了,沒想到譚壘會這么直面問他,便笑著說,“你呀!書呆子一個,不會說話,以后記住了,有話這樣說……”
就這樣,譚壘一躍成了報社的一顆新星,在報社的位置也陡然提高了,見她的人開口閉口都是直呼其“名記”。
那天,她在外采訪一火警,衣服被淋了個透,為了急趕報社發稿,她在家隨便穿了件還是在學生時穿舊了的衣服走進報社,哪知見了她的人第一句話就是:“哇,這件衣服真是有品位、有個性?。 薄斑@有品位有個性嗎?”她上下左右看了看,這話雖然好聽,可她還真的聽不出這些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了。
譚壘就寫了這么一篇文章,在王一超刪掉了一個字的情況下,她的命運竟然變了,這個曾經不起眼的小記者變成了“名記”!這個時候,請她去寫稿的單位也多了起來,陡然間她成了一個大忙人。
爬格子寫稿,對一向有勤奮天性的譚壘來說并不算什么,可真正讓她覺得累的,是每當她寫完了一篇稿子后,王一超都會在她的那篇稿子上刪改那么幾個字。就這一刪改,她寫的稿子是連連見報,幾乎成了報社的首席記者,什么重大題材和新聞事件都是由她來寫,著實讓她出盡了風頭。
時間一長,譚壘已經掌握到了他這種刪改模式,逐漸領會了“有話這樣說”的實質要領。
這天,譚壘接到一個市民打來的電話,說是某居民區又在強拆一批房屋,因補償未談好,有釘子戶又要點火自焚。譚壘放下電話即刻趕到了現場,現場負責協調的正是分管的劉副市長,釘子戶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只見他拎著一桶汽油站在屋頂上。雙方呈劍拔弩張之勢,劉副市長可以說是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跑上跑下??吹竭@場面,譚壘有些觸動,為了讓現場的消息及時傳達出去,她即刻寫了一個短稿用手機發到了市里的即時新聞網。
可采訪結束譚壘剛回到辦公室,她就被王一超叫到了辦公室。只見王一超板著個臉,一臉的不高興,譚壘打趣地問:“是誰借了你的錢沒還?”
“你!”
“我?”
王一超問:“你今天的稿子怎么發得那么快,現場就發給了即時新聞網?”
“是啊!”譚壘說,“不是你說的嗎?有好新聞可即時發給即時新聞網?!?/p>
“可稿子我還沒看……”
譚壘明白他什么意思了,輕松地說:“哦,那你放心,我是完全按照你的‘有話這樣說的要求發的稿,這回不會有半點差錯的!”
“哎呀!這回差錯可大了!”王一超一臉愁容。
“??!”譚壘聽后臉色陡然變了,心想,莫不是哪位編輯又把她的稿子給修改了?她立即上電腦把網頁打開,仔細看了一遍后,心神這才安定了,說:“這不是原汁原味嗎?人家一個字也沒動,蠻好的嘛!”
“我聽說現場不是這么一回事,是他們的粗暴言行激怒了拆遷戶,于是他們就澆灑汽油……”
譚壘指著電腦上的文章試著問:“照你的意思,是不是應該在這句之前加個‘不字……”
“你說呢?”王一超反過來問她。
譚壘這就奇怪了:“是不是我寫的每篇東西你都要加以反駁才是?”王一超沒有哼聲,譚壘又換了個口吻:“有話這樣說,這是誰說的?”
“是有的話要這樣說,可有的話要那樣說……”
譚壘聽得有些像在繞口令,她弄不明白了:“那什么話該這樣說什么話該那樣說呢?”
“這……這……”王一超“這”了個半天也沒說出一個道道來。
譚壘只有直面稿件了:“那好,我問你,我這回的稿又錯在哪里了?那是我親臨現場采訪耳聞目睹的。”
王一超說:“錯在你這篇稿根本就不該發?!?/p>
“那為什么?”譚壘奇怪了。
“那……那……”王一超“那”了半天又卡殼了。
“你今天是怎么啦?說起話來吞吞吐吐的!”
“……實話跟你說吧!那個拆遷戶就是我的家……”
“啊!”這回譚壘確實是驚訝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為避免尷尬,她故意轉口說:“哎,我不是聽說你家是住在花園樓盤嗎?”
“那……那是要臉,說得好聽的,假話。其實我家是住在花園樓盤的邊上?!?/p>
譚壘笑了:“我說王一超,怪不得人家叫你大嘴王沒錯,你天天這樣說話做事,累不累呀?”
王一超搖搖頭說:“要想活得人模人樣,誰不累呀!我不也是沒有辦法嗎?”
譚壘正色道:“現在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人模狗樣了吧?”
王一超望著譚壘,這回是徹底的啞巴了,癱在了椅子上。
見他那副狼狽樣子,譚壘想了想說:“要想不累,要想活得人模人樣,辦法我倒有一個?!?/p>
“什么辦法?”王一超一聽又來了精神。
譚壘故意拖長音調說:“有話這樣說!”
王一超以為她在譏笑他:“你……”
譚壘認真了:“我說的這樣說,那就是要實事求是地說,說真話。你知道說真話的好處是什么嗎?那就是可以坦然地忘記自己曾經說過什么。說假話的人,那是成天要瞻前顧后、提心吊膽、怕自相矛盾而被別人戳穿的!”
王一超現在好像悟出了什么,望著譚壘,嘴里一直在玩味地念道:“有話這樣說、有話這樣說……” ■
(責編:丹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