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糊涂的聰明人”

柳延延

有大智的人往往在生活小節上犯糊涂。據說在美國住了不少時日的愛因斯坦總是記不住自己家的地址，一次出門迷了路，只好請人打電話給他的“單位”，問愛因斯坦的家在哪兒。這只是一個傳聞，看看愛因斯坦的照片，那一頭亂發，那身皺巴巴的毛衣，就能理解大智若愚是什么意思了，這是褒獎。可大愚若智就實在不敢恭維了。“文革”是中國的恐怖時期，也是中國人激情澎湃的時期。今天看來，它是中國人整體愚昧的年代，可它是以“聰明”來表現的。全體國民的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不管這些事多么愚蠢、滑稽、荒唐，但幾乎所有的人都順著來，我也不能幸免。我想，這就是大愚若智了。季羨林老先生說，中國歷來都不乏“異常糊涂的聰明人”就有這個意思。在利益訴求被逐漸認可的現代，這類“智巧”越出了“明哲保身”的世故，演變成“良知為奴，聰明為主”的損人利己的“奸人”法則，做一個誠實守法的人被視為“傻子”。

今天我們常常可以見到：抱怨他人工作不負責任的人，自己工作同樣漫不經心；痛罵腐敗的人，如果自己有機會腐敗也會很樂意參與；抨擊開后門的人，如果自己找得到后門也會往里鉆。幾乎一切可以想象出來的利己行為皆有可能被實現。為了對付這些投機取巧，政府制定了許多規則，可國人對于規則的態度正充分顯示出“智巧”：他們對規則可能隱含的漏洞有超強的辨別能力。都說中國有這個傳統、那個傳統，我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才是亙古不變的真正傳統。

就說鬧得沸沸揚揚的非法添加劑問題，被頻頻曝光仍不斷推陳出新。前天是三聚氰胺，昨天是蘇丹紅、瘦肉精，今天出了個塑化劑，明天又會是什么？問題的嚴重性在于，它幾乎涉及了所有食品。各廠家似乎都成了化工廠。故有人戲言廠家的廣告詞可如此這般：給我一塊木頭，我能把它烹調成一盤美味佳肴。于是，政府好心在媒體上提醒市民，怎樣防止上當受騙，百姓個個都要煉就火眼金睛，必須也成為化學家才能保護自己。一場“化學大戰”就在我們這片土地上上演。普及化學知識竟以這種方式進行，真是讓人瞠目結舌。

知識就是力量，這是實實在在的真理，但它只說了一半，它要被人使用才能成為力量。而當全社會都把自私當成一種美德來追求的時候，人們就沒法戰勝內心的邪惡，新科技就成了助紂為虐的可怕力量。

個體的行為，孤立來看，也許不足以產生多么嚴重的后果，可一旦大多數人都如此的話，就會匯成一股洪流，對整個社會產生極大的危害，社會需要付出的治理成本就會異常地高。早在十七世紀就有學者指出，在大家都不遵守規則的狀態下，人們會陷入“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沒有人能擺脫“孤獨、貧窮、令人厭惡、粗暴和短暫”的生活。這個一再被證實的大道理怎么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還沒有為人們廣泛接受？還信奉那個愚蠢至極的小道理——“法不責眾”？它讓我們民族蒙羞。如果生活在這片國土上的人沒有安全感，老百姓買食品時還戰戰兢兢，有條件的家長都在想方設法將孩子送到國外接受教育，那么，在這類“平庸的惡”泛濫背景中談幸福感，是否有些奢侈？

造成這種局面有諸多因素，它們相互纏繞，互為基礎，其中與文化和制度的干系最深。面對這樣的糾結，我以為應當、也只能把功夫用在相關制度的批判、建構和執行上。從歷史上看，任何一種好制度的確立都要與人性中的“劣質”做長期的斗爭，所謂“好”是它能有效地將人性的“劣質”強行關進“籠子”，讓想犯錯的人不敢犯錯。一個好制度只要長期堅持，就會逐漸成為一種習慣，形成一種良善的文化，它讓有機會犯錯的人也不愿犯錯。別對制度建設喪失信心，在環環相扣的因果鏈條中就從自己這一環做起吧！

【原載2011年6月20日《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