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人們常有個誤會,覺得國人最愛面子。
請客吃飯,不論是飯館還是自家,一律盤上疊盤花樣百出。上菜畢,主人舉杯,當眾扯個大謊:“對不起啊,沒什么好吃的。”客人先是激動地批判,批判完了回家請朋友吃飯,同樣地滿漢全席,同樣地睜起眼睛說瞎話:“沒菜沒菜,不好意思得很。”
賽珍珠講,中國人的請客吃飯牽涉到臉面,就像西方人的決斗關系到尊嚴。我不太能夠判斷這個類比是否恰當。據(jù)我所知,在有過決斗事跡的西方人中,馬克·吐溫差不多算個大騙子。他先是忽悠對手:“我要跟你決斗。”對手說:“我怕誰也不會怕你老吐溫啊,盡管放馬過來。”接下來馬克·吐溫讓人透露虛假信息:“那老吐溫可是神槍手啊,天上的飛鳥都打下來過。”對手思考半天:“人不可貌相,算了吧,我孩子還小,恕不迎戰(zhàn)。”于是馬克·吐溫訛詐到一張大面子。
相對于馬克·吐溫掙面子的空手道運作,普希金則更有普遍性,也要慘烈許多。“有過一個可怕的時辰,人們還能夠清晰地記憶……”考慮到?jīng)Q斗不是請客吃飯,而是刀槍和傷亡,我們也就不好意思說國人最愛面子了。
人們大約有個清醒的意識,事關面子的信息不是人臉和言動所能充分展示的,而且也不好把頭銜之類直接印在臉上,于是江湖上走來走去的人喜歡交換名片。稍加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名片與面子關涉非輕,換了名片的人馬上換了笑臉:“久仰久仰,失敬失敬”——然后使勁打躬、握手,以彎曲的姿勢和彎曲的語言共同刻畫兩張偉大面子的狹路相逢。
我見過一張影印的名片,字數(shù)很多:“前兩江總督部堂兼南洋通商大臣前江蘇都督前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現(xiàn)直隸總督部堂兼北洋通商大臣欽命御前議政大臣晉封忠勇親王張勛”——如你所知,這正是那位搞復辟的“辮帥”,按照史書的敘述和評價,他是個不明時勢倒行逆施的蠢貨,相當沒有面子。
可見名片固然能幫性急的人掙幾分薄面,但真正的面子卻在名片之外,否則當今最扯眼球的行當就不是房地產(chǎn)而是名片設計了。如果把時間耐磨性代入運算便會發(fā)現(xiàn),人的面子并非巧言令色可以鑄成,這個方程式的核心是硬實力和真人格的乘積。一人的面子如此,一地的面子、一族的面子、一國的面子,莫不如此。三兩寸的名片代表不了一個人,也不可能賦予他多大一張面子。同樣,一地、一族、一國的所謂“文化名片”也代表不了其地、其族、其國。面子云乎哉,系乎普通、生動、真實、有尊嚴、重修身的國民個體而已。
四年前,我受國家“漢辦”委派,去孔子學院支教,干的就是向該國人遞出文化名片的美差。混熟后,有個父親是警務所長的學生對我講,在他們國家,如果有人迷路了,警察就會用警車將迷路者免費送回家。后來,警察發(fā)現(xiàn),在所有外國人中,以頭腦聰明著稱的中國人,迷路的卻異乎尋常地多。再后來,警察明白了個中奧妙,于是不太情愿動用警車免費送中國人了。
我為此求證過好幾位中國留學生,最后我相信了。事情的真實性讓我難過了很久。那是春天,我看著窗外的桃花滿樹,想起了中國古人關于“修身”和“面子”的訓誨,也想起了兩句唐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今后,如果有人問我什么可以作為中國的代表或者名片。我只能說,大約是每個中國人的臉吧,還有他們的舉止和道德。
【原載2011年4月7日《長沙晚報·橘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