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讓我們來假設這樣一個場景:高速公路發生了一場車禍,一輛車不幸被撞翻,有個人被困在了車里。現在,關于如何解救這個人,我們有三種解決辦法:第一,打電話找警察,當然代價是警察可能來得很慢,被困的人生命垂危,可能等不及了;第二,路人甲跟車里的人商量:如果你給我一萬塊錢,我就把你給救出來,但一個可能的情況是,車里那個人一下子拿不出一萬塊錢;第三,路人中有幾個特別善良的人站出來,決定無償幫助被困的人。
第一個辦法,叫做“找政府”,第二個辦法,叫做“找市場”,第三個辦法,叫做“找社會”。政府、市場、社會,恰恰是我們人類展開公共生活的三種機制。
熊培云先生2010年出版了一本書,叫做《重新發現社會》。單看書名,本書的核心思想就一目了然:對于解決某些問題,“政府”可能顯得過于遙遠和高高在上,而“市場”則顯得過于無情和冷冰冰,面對這些問題,我們也許可以回過頭來,“重新發現社會”。
乍一看這個書名似乎有些荒誕:社會需要被“發現”嗎?難道“社會”不是無處不在嗎?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話:“你現在還是太幼稚,你走上社會以后就明白了……”,或者“現在社會上這么亂,你做事情可千萬要小心謹慎……”在這些話中,“社會”是一個爾虞我詐的名利場,一個烏煙瘴氣的垃圾堆、一面暴露人性敗壞的照妖鏡。但是,熊培云提醒我們,社會還可以是別的。
社會還可以是什么?社會還可以是陳光標,2008年汶川地震后迅速組織挖掘機趕赴現場救災的企業家; 可以是《紅色推土機》,歌手周云蓬為失明兒童籌款而制作的民謠專輯;可以是“立人鄉村圖書館”,以公民教育為目的的民間公益組織;可以是“亞洲動物基金”,呼吁停止虐待動物的民間組織;可以是微博,給在暴力拆遷中家破人亡的鐘如九一個平臺的網絡空間;可以是《豆瓣網》,愛書愛音樂愛電影的人們交頭接耳的網絡廣場;可以是“單向街”,每個周末組織文化沙龍的小書店。總之,社會也可以是熠熠發光、溫暖、并對弱者無限耐心地俯下身去的。
而這樣的社會之所以需要被發現,是因為社會這個“秘密”往往被國家的光芒所籠罩。在一個國家至上的傳統里,社會的自我發展總是被視為病毒,需要被圍追堵截。社會的聲音和組織往往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國家的腳掌就黑壓壓地踩了過來。在這個傳統里,“國家”不但肌肉發達、力大無比,而且在道義上也總是可歌可泣——一切與“國”字站在一邊的東西都是天然正確的,愛國主義,國學,精忠報國,以至于給孩子起名字都常常是“建國”、“志國”、“衛國”等等慷慨激昂之詞。相比之下,社會則像是個面黃肌瘦、發育不良的孩子,一不聽話還要被拎起來打一頓屁股。雖然我們的傳統里也時不時冒出“民為貴”、“仁政”、“以民為本”這樣的字眼,且不說這些美麗的字眼有多少在歷史上化為實踐,所有這些字眼里透出的那種家長式的施舍氣息,都讓人忍不住想問:對不起,可以不煩勞您為我們做主,而讓我們為自己做主嗎?
在一個公民社會里,人們在公益的引力下不斷編織流動、交叉、細密的人際網絡,既可能監督政府,也可能疏導民間積怨。如果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進步在于通過市場化轉型發現作為個體的“我”,那么中國下一步的挑戰則是如何給社會松綁,通過重建社會來發現作為集體的“我們”。
一個理想的國家和社會關系,莫過于“我挑水來你澆園”,但如果這句歌詞改成了“我挑水來我澆園”,或者“只許我挑水,不許你澆園”,結果不但往往是空頭支票下的無所作為,而且是民眾在被長期剝奪公共事務參與權之后公共意識的萎縮。我們常常聽到人們指責國人冷漠。其實,一個長期被禁錮在輪椅上的人,我們很難指責他肌肉不夠發達。現在,我們已經發展到這樣一個時代,你不能以關愛的名義把一個人禁錮在輪椅上,因為輪椅上的人已經“發現”了自己的雙腿,他要站起來。
【選自《新浪·博客》本刊有刪
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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