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懷舊是一種人生安慰。中國人的懷舊,除了作為安慰,也是一種享受。
首先是因為有舊可懷。五千年的文明史,雖說每個人所經歷的不過是幾十年,但祖宗的一切都得有繼承者,祖宗的一切都得有評說者。有舊可懷,這是一種榮耀。越是久遠的東西,“懷”起來越來勁。在這一點上,美國人就氣短:兩百年的歷史,第一代祖宗的家什,放在我們這里,連三級文物都算不上。他那里百年以上的房子,都要算重點文物,不準拆;而中國一些城市近年搞大規模的舊城區改造,百年老屋照樣被扒得一干二凈。這些,自然是懷舊的資本。
懷舊的心態是很復雜的。淺一點的,是“今不如昔”的思想。今天比別人,是比不過了,因為先前一向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于是只好懷舊,用先前的榮耀去折損他人今天的成就。比如說先前家里闊氣,家里開飯,仆役都要坐兩桌;連老媽子上街采買也坐黃包車;搓麻將一晚上輸掉十來坰地依舊面不改色,談笑風生……這類的懷舊不過是要擺擺貴胄與富豪的譜,并無很厲害的心機,大不了是嘲笑一下新貴或暴發戶的稚與嫩。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懷舊的時候,并不以無力中興承繼為羞恥。
也有一種有心機的懷舊。他不滿現狀,想否定現狀,過去他一向是既得利益者,而現狀忽然不可能保證他的利益了,于是他便“我思古人”了。失勢的公侯,色衰的嬪妃,既有懷舊的資格,又有懷舊的情緒,所謂“白頭宮女在,坐說玄宗事”那一類的感嘆,自然是出于對“盛世”的懷念,更是因為自己在“盛世”中是既得利益者。過去他府上朱輪華轂門庭若市,而今地保今天上門來向他收“清潔費”,里正明天要他去聽計劃生育報告傳達,他怎么會不“我思古人”?
因此可以說,在中國,懷舊常常成為一種思想的腐化。
中國人的懷舊,有很大的盲目性,而并非是“思古之幽情”。“幽”者,隱遠也。如月夜獨步,想“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想月下屈原,想月下李廣,想月下李白,想月下漢宮,想月下赤壁……這個思古可能還有一點價值,然而它只不過是中國文人的痛苦與快樂。而有些懷舊就很難說有什么價值。特別有意思的是所謂懷念上世紀“五十年代”。因為在近幾十年的歷史中,相對而言,似乎上世紀“五十年代”風氣最好,曾有民謠說“五十年代人愛人,六十年代人斗人,七十年代人騙人,八十年代各人顧各人……”我一直不知那個“人愛人”的話有何根據;又如總有人說上世紀“五十年代”不腐敗,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那個年代生活了多少年。
懷舊情結很難增添奮進的動力,往往倒是給自己背上更沉重的歷史重負,愚昧的“懷舊”則又被不善的動機所利用。懷念上世紀“五十年代”尚帶著夢幻式的臆想,懷念“文革”則極度可悲,有人動不動就在那兒起勁地大唱“樣板戲”,讓遍身傷痕的人們“作陰天”,但誰能否認有人的確在那個年代里紅火過,誰能否認有人正是在那個年代里飛黃騰達的?
懷舊,有時也在于不夠大度,包容新事物的雅量不夠。動輒懷舊卻又不能全面正確地認識舊有事物,不善于承繼舊有事物所包含的優良傳統。譬如懷上世紀“五十年代”者,有一部分確實是在懷念為理想奮斗的歷史,但他卻以唱“蘇聯歌曲”為永恒的理想標志,這就未免淺薄。當然,對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來說,對一個純潔的人來說,每個年代都是值得珍惜值得回憶的,如果這種善良正直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和玷污的話。
正因為不能正確全面地認識“舊”,所以“新”之磨難重重,創新的意識淡薄,新的時代也就總是姍姍來遲。
【選自《新浪·博客】
題圖 / 糟粕難除 / 李永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