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欣旺 彭璽睿


隨著胡錦濤主席訪美的臨近,中美關系中突出的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再次被人關注。商務部公平貿易局的數據顯示,截至2010年11月23日,在不到一年間,美對華發起18起“337調查”。
根據美國《1930年關稅法》第337節的規定,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可以對進口貿易中的不公平行為發起調查并采取制裁措施。此類調查一般稱為“337調查”。
根據“337調查”所適應的法律條款與實踐,絕大多數案件都涉及知識產權而非一般的不公平貿易行為,實際上,這是美國對他國推行其壟斷性知識產權保護政策的主要機制。
遭遇美國“大棒”
“337調查”的這個數字在過去十年是89起,平均每年10起。但在2010年數字猛增,中國第一位知識產權碩士、中華全國律師協會知識產權專業委員會副主任溫旭律師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指出,“美國對華‘337調查已經不再局限于特定領域和行業?!?/p>
對他國企業而言,“337調查”的基本特點是,啟動程序簡單;訴訟管轄地只能在美國,美國對他國實為規則壟斷;應訴動輒需要數百萬美元的訴訟費;應訴不一定能贏,但只要不應訴就意味著包括被訴企業在內的整個行業將被限制進入該領域市場。
除了“337調查”,年度“301報告”也是美國在全球推行其知識產權保護政策的另一個主要機制。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每年都要向總統提交一個年度“301報告”,對世界各國的知識產權保護水平進行評價。
不同于“337調查”,“301報告”針對的是國家,不是商業實體。采取的應對措施是貿易政策制裁,不是對單個企業的處罰。如果某個國家一直是“301報告”中的“優先觀察國家”,美國政府就會不遺余力進行對付,或外交施壓,或WTO訴訟。
中國正是其“優先觀察國家”之一。中國法學會知識產權研究會會長、曾在2006年為中央政治局進行知識產權保護專題授課的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校長吳漢東教授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中國加入WTO以來,中美在知識產權保護問題上的爭端接連不斷,一個重要的因素是美國朝野將其國內經濟問題歸罪于某些中國因素,這是不合時宜的?!?/p>
這些“中國因素”最為明顯的正是人民幣匯率問題和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吳漢東認為,“國際經濟政治總體上會呈現一個紛爭的態勢,不可能絕對相安無事。但知識產權保護更多的是要尋求合作,增進互信,而不是簡單地采取報復和制裁?!?/p>
但令人困惑的是“很多外國媒體有關知識產權的涉華報道充斥著大量負面信息”,國家知識產權局局長田力普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給我形成的印象是,要想在西方國家引人注目,那就指責中國;要想在指責中國時引人注目,那就指責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
據田力普介紹,2010年9月23日,日本《產經新聞》報道了美國議會舉行聽證會抗議中國“放任偽造產品”。10月4日,路透社報道了美國國務院副國務卿羅伯特·霍馬茨呼吁歐盟聯手施壓中國以改變知識產權及外商投資政策。
吳漢東認為,“中國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并非僅來自國外的壓力,而更多是自身發展的需要,中國正致力于創新型國家的建設,知識產權戰略與科教興國、依法治國等一起,都是一個基本的治國方略?!?/p>
分歧和爭端
中美知識產權爭端由來已久。吳漢東回憶,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當中國剛開始準備建立知識產權制度時,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就要求中國加強知識產權保護。
從1989年到1996年,中美進行了四次正式的知識產權談判。1996年的第四次談判中美簽訂了三個知識產權協議。
盡管中國于2001年加入了WTO,中國和西方國家的知識產權爭端卻有增無減。從2005年開始,美國還對中國進行所謂的“不定期審查”,以評估中國知識產權的保護情況。美國在每年的301報告中,都將中國作為重點觀察對象,頻繁利用301條款、337條款的雙邊與單邊措施,以及世界貿易組織(WTO)爭端解決機制等多邊手段來向中國政府就知識產權保護問題施加壓力。
從特點上來看,吳漢東認為,“中國知識產權保護在30年的時間里經歷了‘從無到有,從片面到完善的歷程,因此西方國家批評的特點也經歷了從‘針對法制不健全為主的批評到‘針對知識產權政策與執法問題為主的批評?!?/p>
在具體領域上,溫旭認為,“對商標的保護西方國家反應不那么強烈,反應更強烈的是版權,因為涉及版權問題的產品的消費群體數量特別大。相對而言,對專利的保護更為緩和一些。原因在于,用得起專利的企業實力都較強,追究責任比較容易?!?/p>
隨著中美元首會晤的臨近,更多人們關注,中美未來知識產權領域的對話與分歧在哪些領域。
“西方國家對我國知識產權保護的批評,主要是圍繞與國際貿易相關的領域展開,同時密切聯系西方國家自己的優勢產業而進行。”吳漢東認為,此次中美元首會晤可能涉及的兩大知識產權問題是,“美國對于中國產品特別是高新技術產品的出口管制,以及中國的軟件、游戲、文字、影視作品的正版化問題?!?/p>
“我國對外技術依存度達到了50%以上,特別是高技術產品,如所有的大型客機,90%的集成電路設備、70%的大型石油裝備均依賴于進口?!眳菨h東認為,在專利領域,“我們‘技不如人。”據他的研究,“比較而言,創新型國家對外技術依存度低于30%,美國對外技術的依存度不超過20%。”
吳漢東認為,在這一情形下,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不管是出于維護其技術優勢的利益考量,還是出自意識形態的政治偏見,都不太可能將核心、關鍵技術轉讓給中國。這將是未來知識產權領域產生分歧的重要內容。
而在版權領域,吳漢東的總結是,我們是“文不喜人”。中國是工業品的出口國,但現在依然是許多重要文化產品的進口國。目前,我國的盜版現象特別是音像盜版、軟件盜版依然比較嚴重。
溫旭在知識產權保護實務中發現,版權保護問題的現實狀況是,一方面很容易拷貝復制,另一方,版權方利用其壟斷地位制定的價格極其高昂,一般民眾消費不起。這是盜版盛行的重要原因。
這些盜版侵權現象的存在削減了好萊塢、迪士尼等影視產業和微軟、IBM等計算機業在中國的市場份額,損害美國在文化創意產品領域的貿易優勢。有鑒于此,版權執法問題與文化產品的正版化問題,一直是美國在經貿談判中向我國施壓的一個著力點。
此外,中國的自主創新政策特別是政府采購扶持自主創新產品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問題,也成為中美分歧的一個重要方面。
吳漢東說,中國2009年年底宣布的自主創新政策中,規定只有在中國擁有注冊商標專用權或注冊專利的產品才能成為政府采購與扶植的對象。而中國美國商會會長孟克文(Christian Murck)認為,這一政策歧視海外科技產業,是保護主義的表現,而政府采購是科技市場最大客戶,對外資很不公平。
主動應對
說到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田力普頗為動情。西方人或許難以理解的是,這位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的最高官員在進入這個領域之前,對知識產權的了解為零。
與西方國家長達數百年對知識產權的保護相比,中國仍是一個轉型中的國家,30年前文盲數量驚人,更不要說接受和形成知識產權保護的觀念了。
在那時的中國人眼中,根本沒有人將知識和財產聯系在一起。全國人大法工委原副主任張春生回憶,1980年代進行知識產權立法時,“就有很多人懷疑,知識是不是一種財產,是否需要立法保護”。
在田力普的記憶中,“在那時候,人們普遍認為知識應該是自由和無償被傳播使用的,任何知識都應該被全社會乃至全世界共享,收取費用被認為是不可思議的?!?/p>
這種背景下,理想主義的要求中國和西方站在同等的高度實現知識產權保護,是一種不現實的苛求。
據了解,雖然早在上世紀70年代知識產權這個詞就被譯成中文,但直到2000年才正式被收錄到數以億計的中國學生普遍使用的《新華字典》中。
實際上,針對西方國家所指責的侵犯知識產權問題,中國政府也從行政和司法“兩條途徑、并行運作”進行了保護。
國家知識產權局的數據顯示,2001年至2009年間,全國各地方知識產權局共受理各類專利糾紛案件11330件,查處假冒、冒充專利案件12738件。2009年,全國公安機關共破獲侵犯知識產權犯罪案件1624起,全國地方法院共審結涉及知識產權侵權刑事案件3660件,有罪判決5832人。
2010年10月19日國務院召開常務會議,部署在全國開展為期半年的打擊侵犯知識產權和制售假冒偽劣商品專項行動,根據新披露的案件顯示,在此次專項行動中,包括瑞士維氏股份有限公司在內的國外企業在華知識產權權益均受到保護。
溫旭認為,“如若不是公眾認為知識產權制度有利于保護自身的智力創造,這樣的數據和信息是不可能出現的。”
以著名的通信產品制造商華為為例,在2008年和2009年全球企業PCT國際專利申請公布量排行榜中,華為公司分別位居第一和第二。捷康公司通過主動應訴美國“337調查”并最終勝訴,成功開拓了全球市場,迅速躍升為中國第一、全球行業第二的知名企業。
作為長期從事知識產權業務的律師,溫旭坦言,目前中國的知識產權官司訴訟周期過長,對于保護知識產權不利?!斑M入到法院的專利訴訟長的三五年,短的兩三年,花費上百萬的成本,最后判賠數額可能連成本都支付不了?!?/p>
溫旭認為,在行政和司法保護兩個途徑上,過去行政可以執法,但后來僅限于定性和調解,不能處罰賠償,行政執法的力度反而變小了。這實際上損害了知識產權保護執法的力度。在溫旭看來,美國“337調查”就是最為高效的行政執法的體現,迅速發起,執法力度非常之大?!耙粋€可行的辦法還是應該恢復行政與司法兩個途徑并舉的局面,擴大行政執法的力度,這樣將有效解決執法效率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