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婉媛

火車慢悠悠地在德國南部貝斯特希加登和奧地利薩爾斯堡之間的鄉間行走,風景如畫,時間宛如放慢了腳步。內斂寡言的日爾曼人或是看書,或是發呆,本就乘客寥寥的車廂內一片寂靜。
如若不是手中的書掉到了他腳下,我和對面這位禮貌矜持的德國男人可能就各自發著呆到達薩爾斯堡。把書撿起來還給我后,完全出于禮貌矜持哥問了我一句:“你從哪里來?”
哈,國際通行的沒話找話。
“我剛從柏林過來。”我沒說自己是中國人,千里迢迢從北京飛過來,免得為難人家為了禮貌繼續搭話。
“柏林……呵,你去那里做什么呢?”他聲音里有些疑惑,似乎還真的感興趣了。
“玩啊。”
“玩……那個地方沒意思。”他說得武斷,卻相當真誠,像個兄長一樣勸告我,“那是工作的地方,全是政治的味道,我們都不喜歡。”
“我們?”是代表所有的德國人嗎?想起前些天從法蘭克福飛往柏林,除了我一身皺巴巴的運動服以外,差不多整個飛機都是西裝革履——想來,就像那位矜持哥所說,人們去柏林只是為了公務。此刻,看著火車窗外像明信片般的田園風光,確實也不難理解,他為什么不欣賞柏林。
不過,在我看來,柏林同樣可以是一張明信片,黑白膠片拍的那種。現代鋼鐵叢林的畫面中,壓抑不住劍拔弩張的歷史感。
柏林,曾經是易北河畔的一片沼澤地,13世紀才成為商人的聚居區,只是神圣羅馬帝國邊疆的一塊荒蠻之地。到了18世紀,選帝侯腓特烈一世加冕為普魯士國王,柏林成為普魯士王國的首都,其在文化藝術和建筑上的繁榮由此開始。近現代史上的德國,歷經了德意志帝國、魏瑪共和國、第三帝國,直到東西德分治近半個世紀后的重新統一,政治的波譎云詭一直纏繞著柏林,令這座城市的表情沉重而復雜。
來柏林之前,我對這個城市的認識無非來自《第三帝國的興亡》《劍橋歐洲史》《丘吉爾二戰回憶錄》和《柏林日記》等等,政治冰冷無情,關于柏林的印象也不可能溫情脈脈了。
經過二戰炮火的冼禮,柏林城中一度輝煌的古典建筑已是存留無幾。在我眼中,最能代表柏林氣質的,是位于布賴特施德廣場上的威廉皇帝紀念教堂。
這座建造于19世紀的教堂,在二戰中被盟軍的飛機炸毀,只剩下殘存的鐘樓。20世紀50年代,德國政府決定拆掉殘垣斷壁,重新建造一座全新的威廉皇帝紀念教堂。然而,這一舉措招致柏林市民的強烈反對。最終,政府采納了建筑師埃貢·艾爾曼的設計方案,留下鐘樓的殘骸,同時在它周圍筑起四棟現代風格的建筑。
如今,新舊合一的教堂屹立廣場之上,猶如一只被歷史馴化的猛獸,滄桑臉孔下依然給人以壓迫感。
威廉皇帝紀念堂旁邊,是貫穿東西柏林的選帝侯大街。在它的西段,有一個號稱歐洲大陸最大的卡迪威百貨公司。但它的名氣這么大,并非因為規模大商品豐富,而是因為在冷戰時期,這個百貨商店猶如天堂般,令物資匱乏的東德人向往膜拜,由此成為了自由世界的象征。
柏林的一切與政治有關——誰說不是呢。從著名的勃蘭登堡門開始,沿著著名的六月十七大街,步行至著名的國會大廈,一路都是政治——勃蘭登堡門在兩德統一前一直是東西柏林的邊界;六月十七大街為紀念1953年6月17日東柏林起義而得名;國會大廈更是無須多言,除了它本身的政治內涵以外,這里也是納粹制造的臭名昭著的“國會縱火案”事發之地。
如同柏林許多建筑一樣,國會大廈在二戰后只剩下殘垣斷壁,之后幾經修復。尤其是兩德統一后,柏林再次成為德意志共和國的首都,國會大廈大規模翻修,英國建筑師諾曼·福斯特在中央加了一個巨型的玻璃拱頂。
如今,來訪者可以從國會大廈西門進入,沿著螺旋式的樓梯步行上至玻璃拱頂。一路上可盡覽柏林市容,到達拱頂后可參觀那里展出的歷史圖片展,重溫德意志民族那一段五味雜陳的記憶。
我在柏林時,恰逢紀念柏林墻倒塌20周年之時。在寒冬的陰冷風中,德國人在紀念那個歷史性的時刻,態度冷靜,政治正確。只有我這個陌生人,走到柏林的哪個角落,都忍不住茫然四顧問自己:“這里是東方還是西方?”我的德國好友伯恩教訓過我,這是一種政治十分不正確的態度。“德國現在已經沒有東西之分了。”
噢,好吧。
只是,從選帝侯大街搭乘地鐵從西往東,地鐵鉆出地面,四周布景換成一排排破舊的、類似于中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造的集體宿舍樓的建筑,我就知道,東柏林到了。沿著殘存的柏林墻行走,看著墻面和地面上的各種涂鴉和小廣告,一時會有時空倒錯的感覺。
走在東柏林的街頭,不知何故時常會有一種不安全感。也許是因為破舊的街道冷清寂寥,令人感到壓迫;偶爾走過一兩個行人,神色匆匆之間,目光冰冷而銳利。肅殺的氣氛,令我這個外人的陌生感難以抑制地瘋長。在這兒,幾乎沒有任何“歡迎”的標語,也感受不到賓至如歸的溫情,猶如一個你讀不懂的沉默寡言的男子,堅硬,冷漠,壓抑,沒有表情,你永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所以,我把柏林歸納為歐洲最man、最酷的一個城市。就像火車上的那個矜持哥所說,柏林不是享受和玩樂之地,政治的冰冷與無情貫穿了這座城市近百年之久,令它與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再無關系。然而,我卻覺得,在它冷漠的表情之中,自有一種神秘高貴氣質,高高在上,不可企及。
這,何嘗不是一種另類的優雅與浪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