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
當此舉國都對教育不滿又似乎找不到什么出路的時候,或不妨借鑒迷途知返的古訓,回到近代新教育體制開創的初期,檢討一下當年怎樣形成這樣的體制,并回顧一下有些已經想到、提出、甚至嘗試過的選項何以未被采納,或許是有益的
據說今年某省的高考作文試題是“回到原點”,其立意如何不得而知。我若還有寫高考作文的機會,多半會向“迷途知返”那一成語靠攏。如果迷了路,最好回到原點,這就是我們的古訓。
在本無明路的樹林中,轉來轉去回到原點,似乎沒什么積極意義。但在有路的世界里,迷路后能回到原點,卻是一個差強人意的境況。現在開車的人多了,走錯了路,想省事者總欲憑著自己的方向感找回正路,往往事倍功半,甚或徒勞。其實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回到原點,重看地圖,認清此前何處走錯,找到正確的方向,直奔目的而去。
當年陶淵明自稱因家貧而“耕植不足以自給”,所以為官(從他后來的描述看,其家境實不至凍餓)。做官后又發現為五斗米折腰太不舒服,等于“心為形役”,遂在“迷途其未遠”之時,效“鳥倦飛而知還”,辭官歸田。這雖不是迷途知返成語的出處,卻是常為人提及的故事。很多時候,什么適合于自己,要試了才知道。但真感覺不合適,則不妨返回出發點重新思考。個人如此,體制亦然。
現在對于教育,幾乎人人不滿。其中有些問題是所謂積重難返,有些卻不過是自設藩籬。例如,凡事先奠定基礎,再言提高,本是常規的途徑。故辦大學應先辦好本科,再到研究生。同理,則應先辦好小學,然后中學,再說大學。如果這樣,在今日各級教育都不令人滿意的情形下,似乎重心應放在小學層級。然而,教育與學術直接相關,學術不僅需要普及,同樣需要提高。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自下而上,等逐級教育都辦好之后,再言提高呢?
此非新問題,民初就有人提出,“沒有好的小學,就沒有好的中學生;沒有好的中學,就沒有好的大學生”。故應先辦好小學,然后才是中學、大學。而大教育家蔡元培以為,從學生方面看,這固然有理由;若從老師方面看,“大學教育不好,就沒有辦中等教育的人才;中等教育不好,就沒有辦初等教育的人才,不也有是理由的嗎”?
早年的教育,師資是個大問題。晚清開始辦新教育時,從數理化到音體美,咸感師資不足。于是一面從外國請老師,一面先辦師范,甚至所謂速成師范,同時派人出國留學。到民國初年,這問題仍未得到徹底解決,所以有上面的討論。但蔡元培所提示的,是一個更基本的問題,即教育的發展應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
蔡先生自己傾向于自上而下,他主張全國分為若干大學區,每區立一大學,區內的教育事業,從中小學教育到學校以外的社會教育、成年教育等,都由大學辦理。由各大學校長組織高等教育會議,辦理各大學區互相關系的事務,教育部不得干涉。后來北伐成功,曾在蔡元培主持下試行此制度,連教育部也改成了大學院。但因當年各地未必都有足以承擔此責任的大學,這個方式推行未久就取消了。
不過,蔡元培這種自上而下的辦學思路,仍給人以啟示。任何規則,既要讓事務有序,更應有利于相關事業的發展。既然整體的教育可以大中小學齊頭并進,辦大學也不妨本科和研究生同時發展。大學的作用是多方面,不僅要傳播知識,還要發展知識。前者多在本科,后者則靠研究生階段。若新辦一所大學,先側重研究生部分,也不失為一種選擇。最主要的,是看怎樣有利于提高我們的教育水準。
且大學的作用不僅在高端的教育和學術。在蔡元培看來,“一地方若是沒有一個大學,把有學問的人團聚在一處,一面研究高等學術,一面推行教育事業,永沒有發展教育的希望”。這是一個真正高瞻遠矚的見解。學問與社會,本關聯互動;文德與民德,更相輔相成。
如傅斯年所說,群眾對于學術的愛好程度,不僅關系到學術本身的興衰,更牽涉到“民德”的升降。而大學的責任,不僅要提高學術本身,也要促進民眾對學術的愛好。當年吳宓在清華辦國學院,就希望通過“講明國學”,以“造成正直高明之士,轉移風俗,培養民德”。
講明“國學”是否能起到這樣的作用,是別一問題。文德與民德的相互關聯,卻是昔年不少人的共識。文德者,文化的力量也。而文化的核心,正是學術。教育本承擔著普及和提高的雙重責任,學術若不能提高,其普及的效用,恐怕終有所限。一個地方是否有一所像樣的大學,與當地的學風和世風,確實有著重要的關系。
凡是存在的都是有理由的,一度被棄置的卻未必就是不佳的。當此舉國都對教育不滿又似乎找不到什么出路的時候,或不妨借鑒迷途知返的古訓,回到近代新教育體制開創的初期,檢討一下當年怎樣形成這樣的體制,并回顧一下有些已經想到、提出、甚至嘗試過的選項何以未被采納,或許是有益的。
蔡元培是近代身歷新舊兩種教育體制的人,作為一個科舉考試的成功者,又曾肩負著推進新教育體制的重責,他比大多數人更了解新舊教育體制的利弊。他的很多想法和主張,仍值得我們思考。★
(作者為歷史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