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一個關注不幸福的社會要比一個對幸福沾沾自喜的社會更成熟也更理智。這就像成熟、睿智的預言,它關注未來的災禍一定甚于幸事。思考不幸福多于幸福,那才有可能將未來的幸福最大化
對許多人來說,追求幸福不僅是一生的目標,而且也是基本權利。例如,美國的《獨立宣言》就說,“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追求幸福被當作一種“不言而喻”的真理。
幸福一般被視為一件當然的、自然而然的好事。對于謳歌幸福的人們來說,“幸福能夠給我帶來什么”(“幸福為何有益”),與“我因何幸福”是同一個問題,因此也只需要同一種回答。那么,幸福會給你帶來什么呢?回答是,幸福可以幫助我達到重大的人生目標,如事業、財富、地位、榮耀、榮譽。幸福可以為我穩固重要的人間關系,如家人的親情、夫妻的恩愛、志同道合的朋友或同志友情、崇拜者對崇拜對象的絕對崇敬、對民族群體的無條件認同。幸福可以擴展我人生的范圍,如智慧和知識、見解和判斷、思想的樂趣、藝術興趣和修養。幸福還可以提升我的福祉和心理健康,如讓我快樂和滿足、令我愉悅、免除焦慮和煩惱等等。
在這樣的理解中,幸福展示的永遠是光明、美好的一面。然而,在這個世界上,事物從來都是兩面的,有利就會有弊,為什么偏偏幸福就是例外呢?最近,2011年第6期的《心理學研究透視》雜志上刊登了3位研究者討論幸福的文章,涉及的正是幸福不為人注意的另一面,文章的題目是《幸福的陰暗面?幸福如何、何時、為何并不總是好事》。三位作者都是心理學家,他們是耶魯大學的June Gruber、丹佛大學的Iris Mauss和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Maya Tamir。
他們在文章中提出的基本問題是,追求幸福和體驗幸福是不是也可能帶有負面的后果呢?這個問題是從四個方面來提出的。
第一,幸福是否有不適當程度的問題?亞里士多德在《倫理學》中提出,美德和一切可以稱之為“善”的事物,必須要程度適中,有益的東西一旦過猶不及,便會轉變為有害的東西,幸福也需要適中,不能提倡無條件、無止境的提升。
第二,幸福是否有不合時宜的問題?我們所熟知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既是一種不適度,也不合時宜的幸福。在許多人還生活在貧困之中的社會里,炫耀和展示財富帶來的幸福(宣揚所謂的“豪華”或“頂級”享受),是不合時宜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第三,幸福是否有追求手段不當的問題?
第四,幸福是否有錯誤的種類和方式問題?
后兩個問題其實是交織在一起的。例如,吸毒、淫亂、揮霍(尤其揮霍公共的財物)、奢侈、專制獨裁,權勢者的飛揚跋扈、盛氣凌人、耍威風,老子天下第一,享受特權、損人利己,這些都能給人帶來幸福感,但顯示的幸福是光明的,還是陰暗的呢?
許多人是在既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也沒有認真思考過幸福的情況下感受“幸福”的。這種幸福有它的價值,但并不代表幸福在更高層次上的意義。從古代開始,思想家們更關心的是一種高于個人感受和情緒的幸福,那是一種與普遍的公共生活有關的幸福。亞里士多德在《倫理學》中把幸福認識為一種與美德相一致的行動,而不只是一種心理感受的狀態。幸福是“好生活”的特征,即人可以用優秀的方式實現人性善(自由、勇敢、節制、審慎)的那種好生活。幸福是“靈魂按照理性而進行的美德行為”,或者說,幸福是美德的行為。這是一種必須在公共生活中來理解和追求的幸福,它以人們共同的好生活為條件,也以這樣的好生活為目標。
不思考的幸福是膚淺的,它使人陷入一種病態心理的“欣快癥”(Euphoria),讓人飄飄然而忘乎所以,因此變得越加可能不合時宜、不合度地,以不當手段和不當方式去追求幸福。一個關注不幸福的社會要比一個對幸福沾沾自喜的社會更成熟也更理智。這就像成熟、睿智的預言,它關注未來的災禍一定甚于幸事。思考不幸福多于幸福,那才有可能將未來的幸福最大化。
對個人的幸福如此,對群體的幸福也一樣。古羅馬曾是一個空前強大、富有、成功,而擁有無比幸福的帝國。然而,弗洛魯斯在他的《羅馬簡史》中恰恰在這種帝國的幸福中看到了滅亡的開始:“瘋狂的內戰是極度繁榮引起的??(羅馬)的墮落首先是從征服敘利亞開始??財富和權力摧毀了道德基礎,使國家陷入自己造成的罪惡深淵,并淹死在其中。”他問道:“難道不是我們的財富引起政治野心,造成道德日趨嚴重,因此引起??大動蕩嗎?窮奢極欲的盛大宴會和十分慷慨的賞賜難道不是將巨大的財富揮霍殆盡而變成貧困嗎?正是貧困使卡提林策動叛亂。獨裁統治的欲望難道不是過多的財富造成的嗎?財富以復仇女神的火炬武裝愷撒和龐培,讓他們去毀滅自己的國家。”這種幸福的陰暗,不是很值得我們警惕嗎?★
(作者為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